2009-02-18 16:2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危砖璜

怀念一个身影
——记恩师李万钧教授



李万钧教授


那年除夕,当他坐在我桌前吸烟聊天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个场景会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或许是有意驱逐对于“过年”的困惑,或许是觉得跟我谈的事不能等到年后,近七十岁的人了,心念一起就冲了来。那天上午,他兴致勃勃地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戴着一顶鸭舌帽,坐在我的办公桌前,吸烟,聊天。“大概这就是一种缘分吧。”说这话时他那眼神充满着慈爱。他回去的时候,我目送着他骑在自行车上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小街的尽头。没想到这竟成了永别!几天后,2002年农历正月初六,有人打电话告诉我:恩师李万钧走了,心脏病突发,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听到这个噩耗,我突感惊心动魄,一时间直犯傻,甚至忘了悲伤。

当天深夜,我独自来到他安睡的太平间,难过地注视着他的遗容。他安详地闭着双眼,我有点认不出来。看不到他的眼神,这使我不知所措。我悄悄地退出,走向他的家,路灯下,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孤独感一下子笼罩了下来。冬日的夜晚,额头已悄悄冒汗了,我轻轻地走在那熟悉的通向康山里的小路上,心中感慨着人生无常,脚下竟似踏着棉絮,软绵绵的。在那座旧水塔下的拐角处,我看到李老师的窗口还亮着灯,仿佛他还在写东西。我知道,他房间的四壁满是书籍,然而,这些书籍从此失去最好的知音了。

我是1994年才认识李老师的,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只觉得:这个教授长得很帅,虽然上了年纪,脸上却分明还留有青年时代俊美的轮廓,眼镜片后射出让人难以正视的目光。最初的那段时间,觉得他有点严肃而不可亲近,有的女同学在课堂上甚至被他批评得流眼泪,接触多了,发现他其实是个宽容可亲的人。当学生未能很好地完成作业的时候,他会体谅学生的“难处”,尽管这种体谅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论语》所说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大概就是指李老师这样的人吧。他的课无一例外都安排在晚上,上完课之后如果大家都不累,他会招呼几个弟子去学生街吃点东西,比如说吃一点锅边糊或者炒米粉,他喜欢看我们狼吞虎咽,带着羡慕的表情,但他自己只吃一两口,而且绝不让弟子们付钱。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他话语不多,偶尔会轻描淡写地告诫我们:毕业以后无论干什么,哪怕去扫马路,都是他的学生。他最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名利场上的“拉斯蒂涅”,他说工作和做人都要踏实。

李万钧教授与外国文学作家图像


    他喜欢讲课和写作。讲台上的他激情澎湃,就像一位将军,中西文学的“料”就是他的兵器和部队,他灵活自如地调动它们,辅以自己的富于感染力的手势和步态,学生们都极喜欢他的课,喜欢他这张“铁嘴”。据说有一次,他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讲文学课,刚开始的时候,他看到坐在后排的几个大兵满不在乎地把脚都架到课桌上了,“像大螃蟹”,他只瞥了一眼就开始讲,一会儿,这几个大兵就正襟危坐起来,还认真做笔记。我记得有一次他在福建师大“专家论坛”讲鲁迅,讲到鲁迅既要正面迎战,又要防备背后的暗箭,他像演员一样在台上比划着鲁迅腹背受敌的样子,课堂内和挤在窗外的学生都鸦雀无声、耸然动容。

他把教学和科研视为一体,认为教学可以推动科研,科研可以提高教学。“科研和教学是我的生命,学生是我的上帝。”这是他的座右铭。他还说,“教授要带头给本科生上课。”他提倡并实践着这个主张。就在去世前,他已经备好了下学期要上的课。在讲课和写作的时候习惯于用充足的材料来自然地推出结论,而忌讳资料不准确,他曾对学生称,没读作品却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评析”作品这是“走江湖”、“空把式”。他对中西文学史的记忆精准无误,我想,这是他功夫下得深的结果。他的著作很厚重,多有心得。一本《欧美文学史和中国文学》,跟砖头一样重。1995年冬,他出版了他的总结性学术专著《中西文学类型比较史》,也跟砖头一样重,并给每位听他课的研究生和本科生送了一本。这部书的油墨香味还未消散,第二年他又忙着带领同事们编写一部三卷本的大部头著作《中国古今戏剧史》。退休后,他仍然勤学勤教,奋力笔耕。我曾问他,退休了还讲课写论文,不累吗?他有点自负地说,就怕没课上,一肚子学问,不甘心就这样烂在肚子里,不上课写东西,那多无聊啊。

李老师性情豪爽,很重友情,三教九流,文学界的朋友居多。只要对方不是出于算计和利用,他都乐于结交。他交朋友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迁就朋友,拜会朋友时常常来有踪去无影,不拘虚礼。

他有一颗童心,一颗赤子之心。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拜年,他问我是跟父母在一起吗,我说母亲从乡下来看我了,他便叮嘱我多花时间陪陪母亲。当他得知我陪母亲到动物园时,他很高兴地说:“很好,看动物最好了。”童心依然,方犹在耳。我知道,他自己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在他家小饭厅的窗前,有一把靠椅,靠椅旁边摆着他母亲的遗像和骨灰盒,他一想起母亲,就会靠在那把椅子上闭目遥想,心与心交流,良久无言。他是广东台山人,1933年生于上海,但他搞不清楚自己的生日,只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儿童节前后,所以他就以儿童节为自己的生日。解放前儿童节曾经是4月4日,他的生日就是4月4日;解放后以国际上通行的6月1日为儿童节,他的生日也就变为6月1日了。乍听起来这是件有点滑稽的事,我们都不敢追问他为什么搞不清自己的生日,只猜测是战乱造成的。

在我们每个人的受教生涯中,学生给老师取绰号是很常见的事,老师给学生取绰号却不多见,李老师就属于这不多见者。由于有时候记不住学生的姓名,他会根据某个人的特点或某一瞬间的灵感来创造一些绰号,上课时也凭着那些绰号来点名回答问题。比如,有个女生姓林,他给她起个绰号叫“木木”,屠格涅夫笔下有条让人牵肠挂肚的小狗也叫木木;又有一位女生,有一次课前在黑板上写了《诗经》中的“首如飞蓬”句,被他撞见了,他就给她起个绰号叫“飞蓬”。能够被他取绰号的学生并不多,在这不多的绰号里,透露出他的童心,或者说一种情趣。

东坡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去世前几个月,李老师把他一生的学术成果整理了一份目录,命名为《雪泥鸿爪》,前面还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作者的话”,表示“人生苦短,以此给自己留下一丝欢欣与安慰”。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就这样简单、匆促地走了。

这些年来,李老师那戴着鸭舌帽、吸烟聊天的神情时常在我眼前浮现。我想念他,想念那个把儿童节作为自己生日的人,想念他耿直的为人和独立不拘的性情,也想念他那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小街深处的身影。李老师的所有文学藏书已经捐给了学校图书馆。每每怀念他,我就想,不知道那些有缘读到他的藏书的学子们,看到他阅注的零星笔迹时,还会不会忆起这座校园里曾经有一位李万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