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花 飘 扬
张建光
八百多年前的南宋肯定比现在冷,朱子诗里才能一再有雪。雪几乎是他诗歌中的第一意象,以此为题的诗近四十首。
朱子的雪诗不乏佳作,读读《次韵判院丈雪意之作》吧:
端居岁复穷,闭户守冲澹。
风阴原野悲,月黑庭除暗。
淅沥静先知,崩奔谁与探?
坐想青瑶林,寒光生素艳。
年末闭坐家中思雪,“寒光素艳”的雪意也是从想象中得来。通篇皆在言雪,却不着一个“雪”字。朱子写衡山雪景,就象描绘了一幅“风雪乔岳图”:仙人相招、众真来翔、洛公列筵,江妃侑坐,满天风雪似千尾旌,如万壁矶。他写雪落有声,“忽复空枝堕残雪,恍疑鸣璬落丛霄”;他写雪美如莲,“月晓风清堕白莲,世间无物敢争妍”。他的语言平白易晓又富有个性,有的竟直通现代——“飞霰忽下零,雪花亦飘扬”。前人评论,似有李白诗风。
头上琼岗出蒨青,马边流水涨寒汀。
若为留得晶莹住,突兀长看素锦屏。
雪开始化了,白玉般的山岗露出了青色,马边的山溪水涨起来了。朱子却希望积雪不要融化,高山就象素雅的屏风,晶莹夺目让人长久地欣赏。
雪成了朱子的至爱。他观雪、赏雪、踏雪、吟雪,甚至作出更为激烈的举动。公元1167年,38岁的他带上弟子林择之,应邀湖湘行。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他们决定雪中游衡山。作为地主的湖南帅张孝祥,力加劝阻,摆出诸多理由:“风雨留人”“须待稍晴”“千金之躯,宜自爱惜。洪涛际天,溺马杀人”。但朱子和张栻等人,执意成行,此举可谓拼雪。
雪在朱子的心目中纯洁高尚。“茫茫云雾合,一一琼瑶枝。”“仰头若木敷琼蕊,不是人间玉树花。”他没有把冰雪的高标归属佛家。绵延八百里的衡山,还是三千世界,拥有五大丛林。朱子一行住方广寺一夜,恰逢寺中长老守荣坐化。朱子诗中吟道:“拈椎坚拂事非真,用力端须日日新。”这既表明自己否定涅槃佛说的态度,也是对流于说禅湖湘学派的批评。他在另一首雪诗中表示:“贝叶无新得,蒲人有旧盟。咄哉宁负汝,安敢负吾生。”朱子也没把冰雪的清辉让给道家。作客长沙时,朱张等人经常在张孝祥所建的“敬简堂”讲学论道。分韵赋诗。一日来了青城山老道皇甫坦,大家尊为上宾。只有朱子横眉冷对,并在《敬简堂分韵得月字》诗中批评、告诫:“兹焉辨不早,大本将恐厥。吾言实自箴,君听未宜忽。”事后张孝祥致谢自责。朱子把冰雪的高洁当作自己精神的图腾,就象他在“圣贤气象”中所谈到的“光风霁月”。“温润如玉”一样。它是儒家思想的最好表征。”万事尽纷纶,吾道一以贯。”《崖边积雪取食甚清次敬夫》一诗,把理学家与冰雪世界渊源说个端详:
落叶疏林射日光,谁分残雪许同尝?
平生愿学程夫子,恍忆当年洗俗肠。
程颢、程颐是否餐雪洗俗?我手中并无资料。请教有关专家,得到答复是:“未见二程此事,但朱子大约是读了程颢《长啸岩中得冰以石敲餐甚佳》之诗,想到澡雪精神,两人的诗倒有几分相似。”诗曰:
车倦人烦渴思长,岩中冰片玉成方。
老仙笑我尘劳久,乞与云膏洗俗肠。
二程开创了理学,朱子集理学之大程。朱子用分享崖边积雪通俗故事告诉大家:只要用理学武装自己,就能心明眼亮,超然脱俗,道德高尚,成圣成贤!
朱子的雪诗大多写于中年,较集中于湘岳之行。此时的朱子大本已立,自己学说的“七樑八柱”初步搭建。闽北文化人程熹先生的《朱子传》是在“承继道统,构建理学”章节中,途述朱子“湖湘之游”的,其序曲则是“溯源北宋四子”;而束景南先生的《朱子传》则是在“中和旧说”和“中和新说”中间,插叙了朱子的“衡岳之游”。这样的安排都再好不过说明了:朱子已经实现了“丙戌之悟”,正在酝酿着“已丑之悟”的重大突破。他找到实现中和、达到中庸的根本办法。他的中和学说是一种融合了闽学与湖湘学、明道主静与伊川主敬两家指决的理学思想。朱子认为他的中和学说是二程思想的“大要”和自己生平学问的大旨。既然学说关系到湖湘学派,那么朱子衡岳之游,绝不是简单的冰雪之旅。踏雪不无蕴藉,吟诗句句有怀。
朱子和张栻的关系非同一般。一是世交。两人父亲是同榜进士;二是道合。张栻系湖湘派创始人胡安国儿子胡宏的学生,朱子则是胡安国侄儿胡宪的学生;三是志同。两对父子皆是力主抗金的主战派。朱张自从那年南昌讨论“中和”之说开始,相互就理学诸多问题进行论辩。此次长沙相聚两个多月,“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连床”,两人对“太极”“敬”“仁”“中庸”等,展开讨论,也包括双方各自的著作、合著的切磋。南岳之行,论道一路继续,两人雪中深谈,当然也吟诗:
往时联骑向衡山,同赋新诗各据鞍。
此夜相思一杯酒,回头犹记雪漫漫。
此诗是与张栻分别后,《次择之所喻道中跨马奉怀南轩》。明明是和弟子林用中的诗,主旨却变成思念张拭,有如“王顾左右而言他”。朱子此类诗为数不少。朱子一方面肯定张栻和湖湘派的学识,“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一方面又不讲情面,批评湖湘派“株守师说,流于说禅”,“胡氏子弟及宅门人亦有语此者,然皆无实得,拈槌竖拂,几如说禅矣”。朱子就是这样,既爱道友,更爱真理。他和张栻可以称得上岁寒之友,冰雪性格。朱张雪中会晤,并不是空谈性理,风花雪月。他们所论无不与现实相关联。朱子行前参与过武夷山的抗灾,“杉木长涧四首”组诗描写了洪灾给百姓带来的悲惨,但更让他愤怒的是“今时肉食者”的“漠然无意于民”。此行,他还为张栻之父,抗金名将张浚撰写行状。正如束景南先生所说:“实质上是对靖康以来南宋整整一部投降卖国、乞和苟安的屈辱史最沉痛含泪总结......这是他们向当路进献的考见历史得失成败的龟鉴,也是他们共同对南渡四十年现实全面的理学反思。”他们要向世人说明:“千余年道学不明,士子陋于耳闻目见,无以知道入德。”山河破碎,天下无道的根本原因在于“道德哲学”的理学不举!“若此学不明,天下事绝无可为之理。”朱张二人谈起国事竟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几至陨涕”。忧国忧民的思虑也反映到雪诗之中:
塑风吹空林,眇眇无因依。
但有西北云,冉冉东南飞。
须臾层阴合,惨淡周八维。
......
繁华改新观,凛冽忘前悲。
摛章愧佳友,伫立迎寒吹。
感此节物好,叹息今何时?
当念长江北,铁马纷交驰!
这是朱子和刘彦先生观雪诗所作。第一部分描写雪落前的景象:呼啸的寒风吹过空疏的林子,毫无阻碍,肆无忌惮。西北方向的天气,缓缓向东南飞来。刹时层层叠叠的阴云聚合在此,天地四方一片惨淡。省略的第二部分,描述了雪花飘落,万里洁白的场面。诗人指出,这是天地造化,“皓然遂同色,宇宙乃尔奇。”第三部分对景忘悲,感时忽叹息,北方宋金交战正急。有人将此诗作为战争诗来读,有如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之诗;有人则读出欧阳修的“可怜铁甲冷刺骨,四十余万屯边兵”讥刺时政之意,似乎都无不可,南宋中国,兵荒马乱,山河负重,连雪都无法下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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