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04 09:2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余险峰

雪泥鸿爪记前缘

——怀念著名画家郑乃珖先生


郑乃珖先生和作者余险峰


今年是国画大师郑乃珖先生逝世8周年。

我与郑老之间有着20余年的交往,这段交往是我整个人生的一段重要经历,也是我与国画艺术结缘的重要阶段。我深深地珍惜这段缘分。

初识乡亲

上世纪70年代末,我经常流连于福州南后街的裱褙店里。那时南后街的裱褙店主要就是陈钟棋老师傅的那一家。因了这个缘故,我便与钟棋师傅也有了交情,经常在他店里边欣赏壁上装裱的字画,边与他聊天。我对福州书画界前辈诸如沈觐寿、潘主兰、谢义耕、周哲文等等的认识,都是从这里,从他们的作品开始的。有一天,我忽然见到店里有一批陌生的山水小品,厚重的笔墨,苍老的线条,令我十分神往。我便向钟棋师傅打听作者其人,他说,这是一位福州的画家,在西安美院任教数十年,最近告老还乡。这就是我与郑老的第一次“认识”。

之后不久,我调到福建省委统战部工作。那时,正是党的统战工作十分活跃、统战工作任务十分繁重的时期。为党外知识分子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各项政策,听取他们对党和政府工作的意见,是统战部门的重要任务。因此,以省委统战部或者省政协的名义举行的党外人士的活动特别多。有一天,时任省政协秘书长顾耐雨同志告诉我:“明天有个党外人士的座谈活动,你到省政协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位大画家。”不过,他说,“你得准备一幅你自己画的画,到时我请他评点评点,也借以加深他的印象”。第二天上午,我便带了一幅用毛边纸画的画赶到湖东路的省政协办公楼,顾耐雨同志便把我引荐给郑老。这就是我和郑老的第一次见面。

1984年,我就任省委统战部部务会议成员、办公室主任。在部里召开的几次党外人士座谈会上,民主党派的领导人很委婉地向我们提意见,反映省委统战部工作设施太差,会议室里至今摆的还是五六十年代用的长条凳。而民主党派领导人都已年届耄耋,坐在这样的长条凳上座谈实在有些受不了。部务会议研究后,决定装修部会议室和会客室,添置了一些新的沙发,并由我出面邀请了一批省里著名的书画家为新装修的会议室创作一批作品。郑老出席了这场笔会。一见面,他就对我说“我和你一样,都是福清哥。”我以为他同我开玩笑,不想,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老家在福清南山。”至于南山在福清的什么地方,他已经搞不清了。我说福清龙田镇有个南山村,村民都姓郑。郑老说,也许那就是他的家乡。

郑乃珖画集封面


大家风范

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福清有朋友请我出面邀请省里的书画家到福清做一场笔会,我首先征求郑老的意见。郑老当时身体不太好,经常在省立医院住院,听我一说,他十分兴奋,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多年来,他一直想有机会到福清走走,这次可以了却这个心愿了。可是出发那天,当我去接他时发现他一脸无奈地坐在客厅里,对我说,“我的腰腿动不得,去不了了。”郑师母在一边也对我说,一早起来说是要去福清,可就是站不起来。我安慰他们说别急,让我按摩一下试试。因为他在省立医院住院时,我去看他,也常给他按摩。有一次,他还笑着对我说,你的按摩技术,不比省立医院的医生差。这一次,我想再试试看。但我没什么把握,我担心这次福清之行恐怕要泡汤。可没曾想,十几分钟过后,他突然说,要站起来试试,等他站起来,自己用手拍拍腰,走了几步,对我说:“嗨,好了,我能走了!”而且坚持要按原计划去福清参加笔会。

到了福清,下榻在福清宾馆的七层楼。次日一早起床时,发现宾馆停电了,电梯不能动了。这可把我急坏了。福清宾馆的餐厅在对面楼的二楼,要到餐厅用膳必须先从七楼下到一楼然后再到对面楼的二楼。年轻一些的书画家还好说,郑老怎么办?我只好同朱文铸等几位较年轻的画家朋友商量解决办法。大家想了一招,就是把沙发当担架,让郑老坐在沙发上,大家一起把他从七层楼抬下去。我把这个办法告诉郑老,老人家坚决反对,态度十分固执。没办法,我们只好尊重他的意见,几个人搀扶着他老人家,前呼后拥从七层楼的楼梯上一步一挪,好半天才挪到一楼,再一步一步地挪到对面二楼的餐厅去。我真后悔,不该把老先生请来,现在弄得这种局面,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抬眼悄悄看一眼郑老,发现他除了喘气外,没有别的表情,没有埋怨,没有沮丧,更没有时下一些稍有名气的“大腕”们的那种盛气凌人。我被郑老一脸平常的神态深深地感动了,从他平静淡定的表情里,我读懂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家,什么是大家风范。

改画大师

1994年,省政府下达聘任书,任命我兼任省文史馆副馆长。郑老此前已是副馆长,所以我同郑老的交往就更多了。每隔一两个礼拜,我都要到梅峰的砚云山馆去拜访他。我与郑老之间的交往,就像古诗里说的,“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我们的每次见面,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预定的话题,谈话完全是信马由缰式的,想到什么谈什么。有时他跟我谈绘画,谈国画界的名人轶事,谈几十年从艺的种种体会;有时他跟我谈人生,谈儿时的艰难,谈他对母亲的怀念,……这种见面,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好的享受,也是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很好的心理调节和放松,在这种调节和放松中,得到人生和艺术的有益启迪。

有时因为工作忙,隔较长时间没有去看他老人家,他会让师母拨通电话找我,然后自己在电话上告诉我说,“好久没见了,想念你呀。”遇有这种情况,我会告诉他,我很快就去看他。末了,他总会在电话上嘱咐我说,“来时别忘了带几张最近的画来给我看看。”放下电话,只要手头没有很急的工作,我会马上带一两幅近作直奔砚云山馆,开始我和他之间的无主题的闲聊。谈话时不管话题扯得多远,他总会在适当时提醒我说:“你的画带来了吗?”说着便走到画案前坐下,摊开我带去的画作,认真地看将起来。然后问我:“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添上几笔?”常常是不等我回答,自己就从画案上拣起一支小笔,用门牙轻轻咬着笔端,待笔毫松软后再蘸上墨,像是漫不经心地涂抹起来。往往是一幅不起眼的画,经他三下五下的点染收拾,立刻让人觉得精神百倍,生意盎然。这时候他总爱对我说,“你不要怕我改你的画,我可是公认的改画大师,好多全国一流的画家的画都让我改过。”

有一次,我画了一幅墨梅请郑老过目,他照例执笔吮毫,沾一笔焦墨在我的梅干上重重地擦了几笔,刹时一树铁骨横空栉风沐雨的老梅矗立在眼前。我在赞叹老先生神奇妙笔之余,请郑老为这幅画赐题,他说就题“香雪海”吧,遂提笔写下“香雪”二字,写到“海”字时,竟然把三点水写成木字旁,当发现写错了便欲改正,我立刻阻止说,不改也罢,“香雪梅”又何尝不可?郑老点点头说,“那就香雪梅罢”。接着,郑老又题上“险峰老兄杰作”,然后才题上年月,署款“璧啸翁郑乃珖”。题毕,对我说:“你的墨梅画得好,就照这样画下去,一定可以行世。”老先生一脸诚恳的表情,让我看到他提携后学的拳拳之心。

古道热肠

1994年年底,我在福州外贸中心展厅举办首次个人书画展。在筹备的过程中,因诸多杂务缠身,直到开幕前两三天我才带着请柬到郑老家中。郑老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大声说,“我正想找你呢,你办展览怎么也不来请我?”我举着手中的请柬说,这不是特地来请您老参加开幕式的吗?他一看请柬,像孩子一样笑着对我说,我还以为你的展览已经办过了呢!然后急匆匆地问我说:“需要我做什么?要不要我题几个字?”我说,这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他便立刻铺纸挥毫写下“文采风流”四个大字,写完站在书案前歪着脑袋端详着,似觉意犹未尽,问我说加两个瓦当如何?我说,那自然更好啰!于是,他又取出一块瓦当,在调色盘里用淡墨调了些赭石与土黄,然后用手指头蘸着调好的颜料一点点把瓦当的图案拓上去。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制作瓦当图案。看着这个过程,我觉得这真是人世间的一种超级享受。

开幕式当天,从北京回来的林锴先生在文铸兄的陪同下来到展厅,把整个展厅的作品一幅一幅认认真真地看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林锴先生又来了,并带来他的题词:“流水行云,得大自在。余险峰书画展读后。林锴。”

林锴先生也是多年前的老相识,但对于我的书画作品,他了解的并不多。林锴对我说,这次回闽,先去拜访过郑老,说起家乡书画界的人和事,“郑老对你的书画评价颇高。”林锴说,“听了郑老的那番话,我并没太在意,昨天来看了你的展览,觉得郑老的话并非谬赏,老人的眼光颇有见地。因此特地写了这八个字送给你。”这番话说得很坦率、很直白,也很真挚。我接过这幅字,心里充满了温暖。这份温暖来自于林锴先生,也来自郑老。

闽海第一

上世纪90年代后期,郑老经常在省立医院住院,我因此经常到医院去看望他。一般情况下,我们在医院的谈话也像在砚云山馆的谈话一样,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只是经常多了一项活动内容,那就是我给他捏背按摩。因为在医院躺得时间长了,难免腰腿痠痛。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请他坐起来,从颈椎、双肩、双臂乃至双腿,搓搓捏捏,边和他聊天边敲打一番。

在医院呆久了,医生在饮食上的太多限制经常令他受不了。有一次我去看他时,他小声问我说,“附近有什么好吃的,请我去吃一餐好吗?”那神情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我说,“吃的地方有的是,只是你敢去吃吗?医生让你去吗?”看看周围没人,他作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知道,老人家的确是馋了。当天晚上我在附近的海山宾馆请他美美的吃了一餐。饭店老总郑和平听说我请的是郑老,兴奋得很,坚持要由他买单,把当时酒店最新、最高档的菜都拿出来。老先生吃得很开心,看到老总在厅里画案上已经铺好的一张四尺宣纸,不假思索提起大笔,饱蘸墨汁写下了“闽海第一家”五个大字,把郑总美得不行。郑和平后来在六一环岛开了家信和大酒店,就把这幅字装裱好镶上镜框挂在店里最醒目的地方,逢人便说,这是郑乃珖大师给他颁发的荣誉证书。

忘了姓名

我的书橱里珍藏着一本由茅盾先生题签的《郑乃珖画集》,扉页上是郑老用毛笔亲题的一行字。每次看到这行字,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郑老题字时的情景,每次都让我忍俊不禁。

那是在一次笔会上,他带了几本画册,说是要送我一本,我请郑老赐款,郑老便操起一管退笔,依然是老习惯,用门牙轻轻咬咬笔端,然后蘸墨写下“险峰方家指正”几个字。忽然,他迟疑地停下笔来,皱着眉头,用他那肥厚的巴掌,轻轻拍打着宽大的脑门,口里喃喃地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逗得在场的朋友捧腹大笑。然而他老人家却不笑,一脸的严肃,然后像是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重新拣起笔来题上“郑乃珖”三个大字。

后人之憾

郑老晚年一段时间十分热衷于书法的临习和研究,而且真草隶篆各体皆涉。那一段时间,我每去看他,他都会给我看他最近临习或创作的书法作品。郑老说,有生之年他准备整理出版一本专门的书法集。我向省文史馆陈虹馆长报告了这一情况,陈虹同志说要支持郑老的设想,这本集子的出版费用由我们省文史馆负责,并嘱我力促其成。没想到郑老知道这个消息后,反而放慢了创作步子。老人家求全、唯美,他认为既要出版就要出精品,要不同于其他书家的作品集,要体现他独特的审美视角。就在他精雕细琢的过程中,我身边发生了许多变故。首先是家母病重,手术,最后病故,前后两年多时间,我心力交瘁,精神几近崩溃;然后是陈虹馆长突然病逝;然后是郑老长期住院不起……再然后……时过境迁……

十几年前,我曾同郑老有过一次较深的交谈,内容涉及他对身后作品的处理。我问郑老,是否想过将作品捐给故乡建馆收藏?郑老当时几乎没加思索地表示,如果家乡政府能够专门建馆,他愿意将自己所有画作和历年的收藏捐给馆里。我听了很高兴,并想通过自己的桥梁作用,力促家乡办成这项泽被千秋的大事。所憾限于种种客观因素,这项工作没有进行下去。如今郑老已经作古多年,他在全省乃至全国国画界的影响愈益彰显,然而作为他的家乡福建全省竟然没有一座专门的收藏馆可以展示郑老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天大的憾事。

当然,这遗憾不属于郑老。在郑老度过的九十多个春秋里,日日夜夜都是充实的,圆满的,他时时都在青山秀水墨色花痕中度过,因此,对他而言没有遗憾,这遗憾属于后人。

但愿这遗憾不会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