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传家 三代才俊
福建的上杭,是个风景如画、文风鼎盛的美丽小城;在一条叫火壁巷的半腰处,有一座古老的院子,称为春风红杏楼。这座名闻遐迩的院子,滋养了宋家三代国画家,承载着他们的哀愁与悲怆;快乐与荣耀。
百年画展 大师遗风
2010年10月,丹桂飘香的季节,福建省画院内宾客云集,由福建省文联、福建省画院和福建师大美术学院共同主办的“纪念宋省予先生百年诞辰书画作品展”隆重开幕。
展厅内悬挂着历经时光打磨后的一代大师宋省予的百幅作品,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画作前浏览,有的拿着相机把大师的作品锁成永恒的记忆;有的带来纸笔,专注地临摹大师作品。有的啧啧称赞宋省予的笔墨如此恣肆纵横、雄放自如,令人钦仰。
宽阔的展厅把省予大师的作品分为早、中、后期不同风格的绘画创作,每一幅作品都有一个故事,都留存着大师生命的激情和追求艺术的不懈努力。
《夜鹤图》是宋省予先生早年在广东蕉岭创兆学校任教时的作品:静谧的夜空,几丝轻云在缥缈,月儿在云间穿梭着,把一片清辉洒向松林,树影婆娑,月光如水,白鹤伫立松间。小品《荔枝图》,设色浓丽、姸雅,颗粒饱满的荔枝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旁边有题款:“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这是宋省予先生客寓粤东时期的作品,他广结群贤,与一批岭南画派大师交游,努力把自己的海派风格与岭南风格相互融合,面目一新。
继续往前走,是抗战时期的作品,这时的省予先生,积极参加抗日宣传,举办书画义展,集资救亡。看他的《雄鹰图》:在旷阔的天宇下,雄鹰的利爪、铁翅有千钧之力;犀利的眼神、尖锐的鹰嘴威武无比。诚挚爱国的省予把自己的愤慨和对收复河山的愿望寄托在战场奋勇杀敌的官兵,希望他们像雄鹰一样英勇,激荡长空。
再往前走是大师晚期的作品。神酣意足的笔墨畅快淋漓,不黏不滞一气呵成,精炼的笔墨造型准确。不论是花鸟鱼虫还是飞禽走兽,蕴含在色彩鲜丽中的疏密、聚散、简繁之中。善于融汇诸家之长的技艺使他不落窠臼、自成一格、炉火纯青。综观大师遗风,空灵与清新的天然浑成,绵邈与苍劲的笔情墨趣在大雅与大俗间转换自如,跃动着富有生机的张力和阳刚之气。
我深深惋叹着,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会来到大师殒身的小井边,紧紧拉住大师的衣袖:“不要跳啊,您这一跳,人间会留下了多少的遗恨?”可是,我能改变历史吗?那是一个怎样疯狂的年代?善良、自负、朴实、热忱、貌似柔弱,其实傲骨铮铮的宋省予先生用什么来抵挡狂风骤雨来袭?用什么来支撑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灵?也许只有那一汪纯净的水才能容纳大师的灵魂。
闽西才俊 大家风范
上杭的灵山秀水滋养了华喦、黄慎等清代著名画家。宋省予的父亲、饮誉闽粤的著名山水、花鸟、人物画家宋赍臣(赞周)就出生在家境清寒的宋家。宋章贵最是宠爱小儿子,看到天赋异禀的儿子经常对着房前屋后的花草,手拿着树枝全神贯注地描摹着;还会纠缠着母亲到山上采集栀子,自己动手做颜料画画。
12岁时,赍臣开始拜师学艺,25岁后,他云游四方,并改名赞周,此乃仰慕清朝大画家上官周之意。经过岁月的锤炼,集古今造化,博学广闻,他的技艺与日俱增。花鸟鱼虫在赍臣的笔下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线条柔中带刚,笔力雄健。
看他的山水画《乐耕图》:清雅秀润,笔墨淋漓。竹篱茅舍,花木扶疏,一如桃花源的闲适与悠然。赍臣的恬淡与高古在画中多有体现,丰子恺对他的山水评价道:“云烟为友,万壑在胸,措意构形,莫不臻妙。”并在他的《乐耕图》上题款留念:“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宋赞周幽默、率直。据他的长孙宋展生回忆:祖父广闻博见,尤精于历史典故,常常揽展生于怀中,讲精彩纷呈的历史故事。而宋赞周最精的就是他的人物画:线条流畅严谨,形神备至又极富个性魅力。如他的《三驼相遇图》和《瞽目乞食图》,题款分别为“三驼相遇原非偶,原来世上无直人” “眼明天下少,瞽目世间多”,含蓄委婉,讽喻辛辣,耐人寻味。
宋赞周先生而立之年,创办了“东阳軒画馆”,朝夕寄情书画,作画授徒,培养了闽西当代著名画家丘沺、罗晓帆、李少奇和独子宋省予。闽西画派纵横福建画坛,成为具有影响的当代画派之一,宋赞周先生功不可没。
宋连庆(宋省予)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浓厚的家里,早慧的他童年时期就展露绘画的天才,在当地被誉为神童。在父亲赞周的悉心教导下,谙熟传统绘画的钩皴点染、干湿浓淡、虚实疏密的奥秘,烂熟于心。11岁的连庆又在清末举人丘显丞的调教下,以颜真卿的《劝学诗》自勉:“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方悔读书迟。”他研读唐诗宋词,出入二王及颜魏碑帖,开阔了胸襟与视野。从此以书法入画的古朴精美与诗书构建起来的境界鲜活明亮。
少年连庆饱读诗书,他另取名字曰“省予”,意谓“一日而三省吾身”,另有“红杏主人”之号。他与父亲志趣相投,每每于清静的夜里,促膝交谈,切磋画法技巧、谈论圈内雅事和画坛动态,亲密如同相知的朋友。
宋省予名传邻县,来自广东梅县美术专科学校校长陈崇鑫向他发来聘书。广东面向大海,经济文化引领社会潮流,绘画上更是名家辈出,卓有成就的画家们在潮汕一带活动频繁,从此省予走出闽西小天地,投到更为广阔的艺术空间。十几年间,鬻艺粤东,和知名版画家罗清桢、吴宗翰等交游契阔;又接触了岭南画派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名家,善于吸纳的省予广收博采,把岭南画派的技艺融汇到自己的画风中,呈现出另具风格的明丽与浑厚。
这个时期,省予与厦门的张书旂相识相知,张曾任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分外赏识年纪轻轻却有非凡功力与造诣的宋省予,以四幅册页花鸟相赠。此间,省予和父亲联名办画展,丰子恺慕名而来,执笔题字:“一门书画,笔精墨妙”给予高度评价。
抗战过后,民生凋敝,此时的宋省予父老子幼,艰辛度日。新中国诞生后,不惑之年的宋省予迎来了艺术生命的春天,他参加第一届全国美展、自辟“省予画室”,作品发表,往返于梅县美术学习班,其乐融融。他不拘于先人技法,融诗书画印于一体、撷取百家之长的艺术风格。进入福建师范学院任教后,省予和福建诸多名家交游、唱和,如一枝红杏掩不住的才华横溢。陈子奋有一诗赞誉:“前追椒石后剑父,腕有炉锤口有诗,遗产继承家发展,鲜妍赋采笔雄奇”。
风云突变 家毁人亡
长期生活在民间的宋省予,和人民群众息息相通,有着朴实的感情和茁壮的生命力。他为人正直坦荡、待人和蔼亲切,在他师范学院的第一次教学中,翁开恩回忆道:“当省予老师步入教室,班长叫声‘立正’,省予老师连连摆手说:‘不必行此大礼’!”
省予对学生是呕心沥血,倾囊相授,他教导学生要懂得观察和默记,掌握物象的规律和常理;他在技法上强调用中侧顺逆、顿挫与转折并用,线条要有曲直、长短、粗细、浓淡和断续的变化。他说:“人是有感情的,画也是有感情的。”他的“感主情深笔阵开”,“毫端宾主连情感”都是这个多情善感的有情人的创作真言。
教学之余,宋省予常常带着学生登鼓山,游西湖,参观动物园,看画展、花展,以诗教导学生:“不袭今人和古人,自家有法写风神,一枝一叶常观察,胸竹何如眼竹真”。还诱导学生认识创新的重要性,提倡“十分学七要抛三”,“不能尽信古人而为古人所诬。”
宋省予注意因材施教,他根据学生特长和才能,鼓励学生把传统艺术发扬光大。这些学生来自不同的专业,他都能接受并予以引导。每一个学生都可以在老师这里得到肯定,学而致用,人尽其才。
正当宋省予在艺术道路上大展宏图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不期而至。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霾笼罩在校园里,人们隐隐透露着惴惴不安,他却毫无察觉,依然欣慰满怀,用画笔歌颂新时代、新生活。却然而,一夜之间,自己却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反动文人”。恐怖与阴森,凌辱与体罚,让省予先生陷进了痛苦和迷惘。
宋省予倾注一生心血构筑起的艺术世界被全盘否定、打倒,人格上的侮辱,让他用来支撑信念的精神一下子崩塌。骨子里傲岸的先生只有选择死亡与这个黑白不分的混沌世界抗争,用死亡来洗刷耻辱。1966年7月20日黎明之前,在师范学院内叫“月林山馆”的简陋砖木房子前,小径上一口幽深的、清凉透澈的水井,泛着蓝色的冷光,淹没了省予先生的灵魂和躯体。那年,省予先生年仅57岁,正是艺术造诣成熟的年华。
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宋省予的长子展生与母亲赶到榕城时,展生脑袋一片空白,无法相信父亲就这样远离人世。回忆起父亲对自己的点滴教导,每周一封信件,夹带着范图,悉心教导,风雨无阻,自己也每周寄给父亲一张画,报告生活学习情况。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展生痛哭失声,哀痛欲绝。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宋展生戴着狗崽子、黑五类的帽子卷进了上山下乡的潮流,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劳作。著名的版画家吴宗翰也被下放到古田苏家坡,和展生一起同甘共苦。作为宋省予的知交,吴宗翰对展生倍加怜惜,他教展生素描、色彩,带着展生写生,在大自然中感染和启迪。
几年后,吴宗翰和展生一起进入上杭工艺美术厂,展生谦逊好学,十岁时就有《力争上游》画作参加福建省美术展览,这幅画后来还远渡重洋,在日本参展;小学时就在校内办过个人画展,留下佳话。到工艺美术厂,给展生一个相对稳定的创作环境,13年的漫长光阴是一种磨炼,展生设计了一万多个新颖的产品,畅销海外。
不曾舍弃的画笔在展生的手下创造了丰硕的成绩,“四人帮”倒台后,他的作品参加北京举办的全国工艺美术展览,1981年起,他的作品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作品。电视台《中国新闻》专题介绍了他的大型创作《嫦娥献花》,1984年,故乡的闽西画院和福州的闽都画院相继聘请他,年底被艺术界邀请担任上杭县政协常委,次年,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福建分会。
1986年,展生如愿以偿的考上父亲曾经任教的师范大学美术系。他如饥似渴地吸取艺术营养。寻访五代、宋元明清诸大家画迹。他的画风古朴,潇洒明快,于粗犷中见精微。展生还特地到电大主修文学,提高自己的文学素养。从他的诸篇文章里,就可看出展生深厚的文学功底,浪漫、精美、文采斐然。
展生自号红杏后人,在逆境中刻苦砥砺,奋发图强。他精于花鸟,笔下的仙鹤出神入化,灵动活泼。被誉为“仙鹤神笔”、“中国鹤王”。1994年,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70大寿,由中国政府赠送的《万寿图》就是展生的佳作。他的大写意《海天无际鹤归来》:浪花翻卷,仙鹤翔集,动态各各不一,灵动洒脱。展生多用中锋侧笔渲染,把仙鹤的瘦劲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平日里善于观察,他不囿于陈法,富有创新的生命力把文人大写意的情致发挥到极致。
展生还有一个别号叫“半醒子”,出自他半醉半醒间,才思如潮而至,佳作迭出。宋展生常不修边幅,丝毫没有名人架子,这样的秉性与乃父相近,在他的工作室品茶,但见他谈笑风生;他会亲昵、没有拘礼的轻拍朋友的肩膀,触及父亲的记忆,眼神里的哀伤分明可见;如沐春风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怪不得展生的人缘特别好,年轻人都喜欢和他接近。而他“还没学作画,要先学做人“的道理都会让学生们终生难忘。
艺术珍馆 告慰先人
宋省予过世后,因为造反派的迫害,卧室里一片狼藉,全部作品以“扣留审查”为由被洗劫一空,搜刮殆尽,烧的烧,丢的丢,无一归还。与省予生前交好的旧日朋友, 张大千、关山月、张书旂、丰子恺的往来信札被“牛鬼蛇神”们当作罪证、省予先生素爱收藏名家字画,有郑板桥、吴昌硕、任伯年、弘一书法、丰子恺漫画等,精美的藏品价值不菲,都难逃一劫,在文革的硝烟中不翼而飞。文革过后,宋展生立志走遍天涯收集父亲遗作,不辞艰辛,辗转在父亲活动频繁的地区,悉心寻访,多方打听,在不懈的寻觅中,找回许多父亲的遗作。
在漳州市,有个叫丁立的宋省予先生的好友。在往日的岁月里,宋省予先生寒暑假往返于梅县与上杭之间,途径漳州,都会在丁立家落脚,长久以往,和省予先生结下深厚的情谊。省予先生也慷慨写了五幅画相赠,其中一幅《花叶猴》是省予先生难得一见的中期作品,殊为珍贵。
展生探访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急急来到丁家,但见丁家门庭败落,依旧过着清苦的生活,颇为艰辛。看到这样的情况,展生送上丰厚的礼物,说明来意。知道展生乃为父亲省予画作而来,丁立夫妇沉吟不语,分明有几分不悦,展生失望而归。
为了动员丁立夫妻把画捐出,展生五次往返漳州,苦口婆心,耐心劝解。他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求画,而是为了把父亲的遗作奉献给国家,建立纪念馆,让后来者能够看到并学习家父的绘画作品。”为了劝解丁立夫妇,展生频频造访,抚慰劝解。他自己画了一幅画相赠,并把自己积蓄奉上,真诚说道:“你家三女一男,共有五张我父亲遗作,您儿女四个各留一张,还有一张,请求割爱。”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丁家夫妇终于把那一幅《花叶猴》交到展生手上。展生至今感念,经常汇钱以资丁家日常用度。
展生不断地卖自己创作的画,用所得的钱款从别人手中赎回父亲的作品,一共一百多幅。他心心念念要为父亲建立纪念馆,父亲的艺术属于人民大众,属于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是人类共同的财富,应该由政府建立宋省予纪念馆,来保存收藏这些艺术珍品。展生和弟弟展华还有妹妹共同签下协议,只要政府设立纪念馆,宋家愿意把一百五十多幅全部捐赠,自己亲人留下一两张作为纪念,此生心愿足矣。
值得欣慰的是福建省画院将在明年初专门设立“宋省予书画珍品馆”,长期固定陈列展示宋省予画作,这是令人振奋的消息。
宋展生所做的一切是公益事业,他的孝道足以告慰先人,我相信,省予先生定然含笑九泉。1997年在福建师范大学举行了一场宋省予艺术研讨会,在大师殒身的那口井的上面,有省予大师肖像静静地立在那里,他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曾经倾注一片挚爱的校园。肖像下面写着:“以诗书画三绝才名享誉海内外”。省予的一生是精彩的一生,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位为花鸟创造神奇的画家。笔者在采访中深受感动,写一首小诗表达对宋省予三代画家的敬慕:
闽西才俊独风骚,传世珍翰笔势豪。
游艺经年收大有,行神快意走长毫。
倾心全为滋时学,挥泪无从对尔曹。
红杏出墙辉祖烈,流芳文苑入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