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17 14:5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宋凤英

张伯驹:把国宝捐给国家的一代收藏大家 


 



张伯驹


在20世纪的中国人物谱上,张伯驹先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身为贵胄子弟,曾是“民国四公子”之一。但张伯驹并非纨绔子弟,他是集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家、京剧艺术研究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国画大师刘海粟在评论张伯驹时说:“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姐妹艺术互通,而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醉心传统文化的贵胄子弟

张伯驹,字丛碧,河南项城人,生于1897年,张伯驹的父亲张镇芳是袁世凯哥哥的内弟,光绪三十年进土,历任长芦盐运使、直隶按察使等职。中华民国成立后,他曾任河南都督,但因镇压白朗起义不力而被免职。1915年袁世凯称帝,张镇芳是筹划者之一。1917年,张镇芳参与张勋复辟,任内阁议政大臣,为此获罪下狱。出狱后,张镇芳离开政界,全力投身于金融事业,担任盐业银行经理和董事长等职。

张伯驹天性聪慧,7岁入私塾,9岁即能写诗,享有“神童”的美誉,曾与袁世凯的几个儿子同在英国人办的一所书院读书。毕业后,张伯驹进入袁世凯的陆军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受训,并由此进入军界。其后,他曾在军阀曹锟、吴佩孚、张作霖等部任职,曾任过提调参议。由于他的身份特殊,与当时的达官贵人多有往来。张伯驹与张作霖之子张学良、溥仪的族弟溥侗、袁世凯的三公子袁克文一起,被称为“民国四公子”。

虽然跻身社会上层,但张伯驹从不趋炎附势,在同上层人物的接触和交往中,张伯驹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官场内情,使他看清了社会的黑暗和腐败。他从内心厌倦军队生活,不顾双亲和众人的反对,毅然退出军界。

离开军队以后,张伯驹把兴趣转移到读书、陶冶性情的文化艺术活动之中。他利用家庭条件,在家藏的古典文史中广泛涉猎,刻苦攻读各种古书典籍。他喜欢和文人雅士们交往,经常和他们一起聚会,一起歌吟畅咏,填词作画。张伯驹学唱京剧并登台演出,鉴赏并收藏古董墨宝,开展各种文化艺术活动。在张伯驹的父辈们看来,他这种做法纯属“不务正业”。张镇芳临终前握着张伯驹的手说:“你要支撑起这个家,照顾你的母亲啊!”张伯驹含泪应允。但父亲故去后,张伯驹仍然痴迷于文艺活动。张镇芳生前曾参与创办中国盐业银行,并为银行投资20万元,任董事长一职,张镇芳死后留下偌大一份家业,张伯驹对此却毫无兴趣。后来在母亲的百般相劝和苦求下,张伯驹才就任盐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稽核之职。母亲指望张伯驹继承父业和财产来振兴家业,实际上他只是挂了个董事长名,很少过问银行之事,而专爱书画、戏曲等艺术。

抗战胜利后,张伯驹曾任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职。1947年6月,他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运动。

张伯驹对政治很少关注,但有两件事却彪炳史册。一是“西安事变”期间,他敦促张学良将军联共逼蒋抗日。二是他在全国解放前夕,利用与华北“巢总”副总司令邓宝珊的个人关系,协助中共地下党进行和平解放北平的谈判。新中国成立后,张伯驹曾任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兼总干事、文化部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第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等职。

张伯驹从小就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一部《古文观止》,他读得烂熟。3000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岁时便已读完了两遍。卷帙浩繁的《资治通鉴》,他如数家珍。扎实的文学功底,造就了张伯驹多才多艺的文化底蕴。由于他天资超逸,便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写下了大量古体诗词和音韵、戏曲论著。张伯驹是个淡泊名利的超凡之士,所作之词多写人生感受、自然之景,感情细腻,自然超逸,为现代词家之楷模。张伯驹擅长楹联,著有《中国对联史话》、《素月楼联话》等楹联专著。

20世纪20年代的张伯驹夫妇


拜名家为师学京剧,演出精彩引起轰动

张伯驹曾说过,自己一生有两件最得意之事:一是京剧从师余叔岩,一是得晋陆机《平复帖》收藏。可见他对京剧的喜爱。

余叔岩在全面继承谭(鑫培)派艺术的基础上,以丰富的演唱技巧进行了较大的发展和创造,成为“新谭派”的代表人物,世称“余派”。余叔岩在收徒方面非常严格,其弟子仅有杨宝忠、孟小冬、李少春等数人。余叔岩教戏非常保守,就连很有成就的女弟子孟小冬,余叔岩也仅交给她“三出半”,即《促放曹》、《空城计》、《搜孤救孤》和《红鬃烈马》一折。余叔岩对张伯驹却是青睐有加。张伯驹跟随余叔岩学戏时已31岁,每日晚饭后去余家学戏,迎着晨曦回来,长达十年时间。余叔岩把平生所学皆传授给张伯驹,唯有京剧名段《太平桥》例外。这是为什么呢?余叔岩曾对张伯驹说过:“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所以这场危险的戏未传授给张伯驹,可见余叔岩对张伯驹的爱护。

为了弘扬京剧事业,1931年张伯驹还同李石曾、齐如山、梅兰芳、余叔岩、冯耿光等组织成立了中华国剧学会。张伯驹痴迷京剧,水平很高,1937年张伯驹40岁生日之际,他在北京福隆寺街的福全馆发起了赈灾义演《空城计》。张伯驹饰诸葛亮、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仙饰马岱、陈香雪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 。群星闪耀,盛况空前。张伯驹饰演《空城计》的主角诸葛亮的消息传出后,不仅轰动了北京城,而且轰动了全国。除了北方的张氏友好纷纷送礼拜寿,主要为听戏以外,不认识的人也都想法去拜寿听戏,甚至远在上海的张氏戏迷也远道专程来听这出戏。福全馆中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当时媒体用杜甫的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来形容盛况。

“天下第一藏”张伯驹

我国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在评价张伯驹时说:“论收藏,张伯驹先生当属中国第一,论对中国文物的保护他更是如此,尽管他离开我们已有20年,我们都将永远不能忘记他。”

张伯驹一生醉心于古代文物,致力于收藏古代书画。他自30岁开始收藏古代书画,不惜一掷千金,虽变卖家产或借贷。他收藏字画,开始是出于爱好,后来则以保存重要文物不外流为目的。张伯驹曾慨叹道:“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千金一掷,魄力过人。……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张伯驹不惜代价、甚至置性命于不顾以求保藏文物珍品,既是出于爱国至诚,也是基于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深刻认识与由衷的酷爱。他慧眼识宝,所藏书画件件堪称艺术史上的璀璨明珠。经张伯驹手收藏的书画名迹,见诸其著作《丛碧书画录》的,便有118件之多,被人称为“天下第一藏”。

张伯驹平生最得意的藏品,当属号称天下第一墨宝的《平复帖》和天下第一名画的《游春图》。《平复帖》是我国传世书法作品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名人手迹,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的手书真迹,距今已有近1700年,比王羲之的手迹还早七八十年,是现今传世墨迹中的“开篇鼻祖”。它长不足一尺,只有9行字,却盖满了历代名家的收藏章记,朱印累累,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游春图》为隋代大画家展子虔所绘,距今1400多年,被认为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画作。《游春图》画卷长二尺有余,运笔精到,意趣无限,素有“天下第一画卷”的美称。历代书画界都将其奉为极品,被誉为“国宝中的国宝”。此外,张伯驹收藏珍贵字画,还有唐代杜牧的《张好好诗卷》,宋代黄庭坚的《诸上座帖》、宋徽宗赵佶的《雪江归棹图卷》,元代钱选的《山居图卷》等等,都是在艺术史上占有独立地位的重要文物。张伯驹和夫人潘素(著名画家)还先后收藏了李白、杜牧、黄庭坚、唐寅等人的手迹和其他珍贵文物,这批瑰宝历经烽火战乱,得以保全而未遭劫难,真是难得。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张伯驹为保护文物,不使之流失海外,竭尽自己全力予以收藏。为不使我国传世最古老的隋代展子虔的一幅青绿山水画《游春图》被画商贩至海外,张伯驹和夫人潘素卖掉房产,又向朋友转借,凑足240两黄金买回后收藏,张伯驹买《游春图》后,国民党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派人持自己的亲笔信找到张伯驹。来人说:“张秘书长来北平视察工作,听说你花费240两黄金买下了《游春图》,张秘书长愿出500两黄金,求兄让出。”张伯驹断然告诉来人:“请转告秘书长,说我张伯驹收藏东西,永不再转卖。”

清朝皇室后裔、画家溥儒收藏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张伯驹派人转告溥儒:千万不要让《平复帖》再流往国外;如若转让,自己愿意收购。但溥儒要价太高,张伯驹只好与其商议:自己提前报到为一预买人。1937年,溥儒的母亲病故,办丧礼急需钱,有心转让《平复帖》。张伯驹闻讯后四处筹措,潘素又将自己大量首饰卖掉,凑了4万银元,买下了这幅传世墨宝。张伯驹收得《平复帖》的消息传开后,几个懂行的日本人托人找到张伯驹说愿出30万大洋高价收买《平复帖》,被张伯驹拒绝,张伯驹和潘素说:“我们买它,不是为了钱,黄金易得,国宝无双,万一流落海外,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为了保护国宝,张伯驹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1941年初春的一个清晨,张伯驹在上海乘车上班之时突然遭人绑架,绑匪索价300万元(伪币)。此时的张伯驹虽有偌大家业,可是为了收藏真迹古画已囊空如洗,他深知绑匪的目的是要敲诈他的名墨字画,他悄悄地关照潘素,宁可自己死在魔窟,也决不允许变卖所藏的古代书画来赎身。绑匪扣押张伯驹8个多月,未见其心志动摇。绑匪无奈之下,只好写一封信给潘素说,如果从即日起七日之内不拿出40根金条来赎身,请做好收尸准备,届时张伯驹的棺木将放置在家门前。潘素见信泪如泉涌,深感问题的严重,于是便奋不顾身,走街串户,求亲告友,四处筹措,终于感动了一些亲朋好友,大伙解囊相助,最后终于凑足40根金条,将张伯驹赎出,而古代书画却一张未动。张伯驹、潘素夫妇置生命于不顾而痴心保护祖国文物的高尚事迹,被世人广泛流传,赢得一片赞誉声。

对自己耗费毕生心血保护字画,张伯驹、潘素并不视为一己所有,而是看作全民族的文化遗产。自上世纪50年代起,张伯驹和潘素陆续收藏30年之久的书画各迹捐献国家,表现了崇高的爱国情操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张伯驹、潘素将珍藏八件书画极品捐献给国家,它们是:西晋陆机的《平复帖》、隋展子虔的《游春图》、唐杜牧的《张好好诗》、宋范仲淹的《道服赞》卷、宋蔡襄的《自书诗》卷、宋蔡襄的《自书诗》卷、宋黄庭坚的《诸上座》卷、宋吴琚的《诗帖》卷、元赵孟 的《草书千字文》。这些古代书画极品,如今都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国家奖励张伯驹夫妇20万元人民币,被他们婉拒。他们所捐献的字画名迹是中华民族的国粹,是无价之宝。1956年,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给张伯驹、潘素夫妇签发了褒奖状。

出于对毛泽东的热爱,张伯驹还将自己珍藏的另一件稀世珍品——李白的《上阳台帖》赠送给毛泽东。李白是我国古代最著名的大诗人之一,然而他的诗名掩盖了他的书法。宋徽宗宣和年间敕令编纂的《宣和画谱》写道:“(李)白尝作行书,字画尤飘逸。”李白这幅《上阳台帖》上的诗文为:“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李白的书法苍劲雄伟,又不乏姿媚挺秀,一如李白豪放、俊逸的诗风。真是诗如其人,书亦如其人。张伯驹通过统战部部长徐冰将此帖转呈毛泽东,并在附言中写道:“现将李白仅存于世的书法墨迹《上阳台帖》呈献毛主席,仅供观赏……”毛泽东收到此帖,观赏数日,十分喜爱,后嘱中央办公厅转交故宫博物院珍藏。毛泽东特意交代中央办公厅给张伯驹代写感谢信一封,并附寄一万元人民币。

张伯驹在自己的书画录里写下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令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这是张伯驹一生遵循的收藏的信念,他也用一生实践了这个诺言。张伯驹、潘素夫妇无偿捐献国宝的消息见诸报端后,人们无不赞赏他们的爱国壮举。他们的行动也带动着他人捐献。这一消息不仅轰动了大陆,就连台湾各方人士都很关注,尤其为当时侨居法国巴黎的大画家张大千所瞩目。张大千曾对人说:“吾老友张伯驹兄日前捐赠故宫博物院的珍品价值连城,然他分文不取。”在爱国方面,张大千和张伯驹、潘素是一样的。1951年,张大千把他珍藏的南唐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南唐董源的《潇湘图》、北宋刘道士《万壑松风图》等珍贵名画,以及一些敦煌经卷,低价卖给国内(相当于半卖半送,像《韩熙载夜宴图》这样的无价之宝仅卖2万美元),现在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伯驹的女儿张传彩在观赏《张伯驹赠毛主席七十晋八



张伯驹收藏的中国现存最古的绘画——展子虔《游春图》

坦然面对坎坷的后半生

谈到张伯驹的后半生,不能不提到给了身处逆境的张伯驹以安慰和照顾的陈毅。在建国初的一次文物展览会上,陈毅与张伯驹一见如故,从此结为朋友。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陈毅夫人张茜还常把国家“特供”部门供给陈毅家的食品,分一部分给张伯驹带回去。陈毅的友善与豪爽,让张伯驹感到一种内心的畅快。他觉得,共产党的官员跟国民党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张伯驹还邀请陈毅来家中切磋棋艺。

1958年,张伯驹被划为右派分子。陈毅专门请张伯驹吃饭,陈毅说:“像你这样一个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都捐给国家的人,还能是右派吗?我想不出,我向你道歉。”陈毅特意为张伯驹书写“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的条幅。20年后,著名画家刘海粟问张伯驹被打成右派后有何感想。张伯驹坦诚地说:“此事太出我意料……不过我告诉自己,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不仅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我一顶帽子呢?”

1960年,陈毅的老战友、吉林省委书记处书记于毅夫赴京开会。两人见了面,陈毅对他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张伯驹,目前境遇不太好,吉林省能不能给安排一下工作?”于毅夫当即答应下来。于毅夫回吉林后,与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谈及此事,并嘱他安排一下。宋振庭得知张伯驹、潘素夫妇都是不可多得的专业人才,立即指示吉林省文化局速拍电报给张伯驹,又安排了吉林艺术专科学校负责人赴京相请。1961年底,张伯驹和潘素到吉林工作。第二年,张伯驹出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1963年,周恩来和陈毅到吉林视察。陈毅当着周恩来的面对宋振庭说:“张伯驹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把他交给你很放心。”宋振庭一直对张伯驹执弟子礼,两人情意甚笃。

张伯驹如鱼得水,充分施展出自己的艺术才华,将自己对文物的收藏、整理、鉴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全部地毫不保留地贡献出来,使当时吉林省的文化和博物馆事业出现了非常可喜的景象。他一方面对馆藏文物书画作品重新进行整理鉴定,传授年轻同志文物知识,培养业务骨干;另一方面,为丰富博物馆藏品数量,他组织人力,抽调人员对历代书画、文物进行寻找和挖掘。

1965年,张伯驹将自己非常钟爱的《百花图》以及所剩的其他古代书画共计30多件藏品捐献给吉林省博物馆(今吉林省博物院)。《百花图》是南宋女画家杨婕妤的作品,为素绢本,画卷长3.24米,分为17段,每段画一种花卉或景物,画笔精丽,书法俊秀。这幅画卷被认为我国绘画史上保存下来的第一位女画家的作品,被历代宫廷和大收藏家视为绝代珍品。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张先生一下子使我们博物馆成了富翁了。”张伯驹在谈到《百花图》时曾说:“我终生以书画为伴,到了晚年,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珍品,每天看看它,精神也会好些。” 但是他还是依然把它捐献了出去。如今,《百花图》是吉林省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1966年“文革”爆发后,宋振庭被打成吉林的“文化界黑司令”,受到批斗。此后,张伯驹成了造反派批斗的对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隔离审查了8个月后,被迫从吉林省博物馆退职,送往吉林舒兰县插队。但公社拒绝收下年迈的不会劳动还要靠公社养着的张伯驹夫妇。1970年,张伯驹夫妇只好从吉林回到北京。回到北京后,原来的地方已经被别人占上了,只留了一间10平方米的屋子。一没有户口,二没有工作单位,经济上没有来源,张伯驹夫妇只好靠出卖家中剩余物资度日,最后连家具也卖了。当时陈毅也备受迫害,已病重住院。张伯驹知道陈毅的处境也不好,因此回北京后没有去打扰他。可是陈毅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张伯驹的消息,叫张茜辗转问候,令张伯驹夫妇倍感亲切。

1972年1月陈毅逝世后,张伯驹大哭一场,含泪书就一副长联:“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挥戈挽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张伯驹把这副长联送到陈毅住处后,感到有些顾虑,怕这副对联弄不好还会给张茜惹来麻烦。他诚恳地对张茜说:“我写这副对子,主要表达一下我对陈老总的敬意和哀悼,为‘安全’起见,就不一定挂出来了吧。”然而张茜的态度却非常坚定,她说:“我现在没有什么顾虑了!陈毅同志去世了,我更没有顾虑了!”张茜的话,让张伯驹非常感动。

正是这副挂在灵堂中的挽联,再一次改变了张伯驹的命运。临时赶来参加陈毅追悼会的毛泽东看到这副挽联后,称赞道:“挽联写得好,书法也很好。”毛泽东又询问张伯驹同陈毅的关系。张茜回答说,他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她还告诉毛主席,张伯驹晚年遭遇凄凉惨苦,现在刚刚从东北长春回来,还没有工作和户口。毛泽东随即嘱托周恩来“过问一下,尽快解决”。周恩来又安排秘书同志去具体落实。不几天,张伯驹就被聘为中央文史馆的馆员,潘素也被聘为中国画院的画师。不久,派出所给他们送来了户口本。

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央文史馆为张伯驹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晚年张伯驹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张伯驹虽已年迈,但他仍精神矍铄,以忘我的精神工作着。他著书立说,筹划并组建韵文学会,举办各种书画展览,全力从事台湾回归祖国等公益事业。直到去世前夕,他仍不忘祖国的统一,高尚的爱国热情感人至深。

章伯钧之女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一书中写道:“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老态龙钟,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92年4月16日,潘素也因病医治无效而作古。有人说,张伯驹是当代文化高原上一座寂寞的孤峰,这样的人,为后人留下无数传奇之后,便再难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