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纸堆中抬起头
林那北
阳光很姣好地落在窗台上,窗台上摆着一盆兰花,花呈胭脂色。如果是女人,那便是最妖艳风情的那种。
这是若干年前的日子,我坐在县地方志办公室里,摊在面前的全是一本本发黄变脆、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旧档案。这是一份很严谨的工作,回眸望向往事,然后从浩瀚往事中挑出一些似乎有价值的,让它们变成有文字的历史。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我几乎把学校所有的课外兴趣小组全部参加个遍。鱼在水里游,虎在山上跑,一个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人,却突然急速拐个弯,静态凝固到桌子前。“寂寞修志人”,人们通常如此形容这个行业的人。
疲倦时我会抬起头东张西望,我常常倦倦,所以常常东张西望。对门那个屋子因此进入眼帘,那是另一个单位的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男人,五十多岁,清瘦黝黑,头发微白,眉慈目善,每天都伏案中,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一个月过去,又一年过去,我从未跟他说过话。似乎跟同办公室的其他人,他也一句不吭,唇坚定地抿着,连笑意都不曾见他浮起过。
窗台上那盆像个风情娇艳女子的花是我对面桌的小伙子种下的,种在简陋的饮料罐里。盆子的简陋并没有妨碍花的灿烂,它开得恣意放纵。
小伙子与我办公桌相对。他还小,刚从厦大历史系毕业,满腹经纶,一腔书生气。他站在大学校园门口眺望生活时,所见的一切与现在完全不同,但他很坦然接受了,圆圆的脸上终日红扑扑的,红从他偏黑的肤质中冲出重围,竟有种饱经风霜的陈旧感。
他常说起大学的同学和老师,说起那些青春奔放的日子。过去的生活无论多么无趣,回想起来都有另外的滋味。我们经历过的,拥有过的,被时光这个魔手把粗糙的毛边渐渐抚去,留下的是不一定真实的光滑洁净。
对面办公室那个男人也有过去,他的过去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总是低着头写什么,他总是沉默。
有天小伙子把旧县志翻到《烈女传》那一章节,然后递过来。“你好好向她们学习吧。”说着他嘴角调皮地往上翘,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我果真细细看了烈女们的故事,接着还往下看《贞女传》。都只有只言片语,薄薄的句子,窄窄的篇幅,久远的口子却在每一行文字间轻轻地辗转叹息,并最终电影镜头般连接起来。一个个刚烈女子的年轻面孔从纸面飘浮而过,无论圆润还是削瘦,压抑与渴望都从每一个词句中冉冉涌出。我看得见她们脸上细密的皱纹轻轻扯动,然后流泪或欢笑,表情伸手可触。
我翻动旧档案,为建国后的大事记寻找材料。几千本旧档案静静排列在档案馆架子上,被褐色牛皮纸袋一成不变地装在其中,同一种包装,同一张面孔。档案馆门打开时,阳光如剑直射其中,幽暗中的架子渐渐浮起,像一群囚徒般整齐地肃然站立。
我关心过解放初期的那段历史吗?没有。那是父辈们的故事,是对面办公室里那个沉默男人的故事,他们在那些贫瘠艰苦的岁月中发育成人,然后匆匆投入其中。印象里这段历史老农般质朴单纯,我本以为不必再去面对它,或者说根本不会去打扰它。人类已经弯弯曲曲走出那么长的一条路,路上景象万千,春秋、两汉、唐宋、明清,目光所及,都有前人的经验与智慧等在那里,让今人终生都思索回味不尽。
但是现在,我必须去打开这些尘封的日子。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小县1949年以后的历史就走来了,走进我东张西望躁动的视线。
我们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领导另一个是退休返聘的老人。领导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饱读诗书,一身正气,却怀才不遇;老人则是老革命,一路跌宕起伏走来,小县的历史都装在他肚子里,所以他本身就是一本丰富深沉的书。我们单位就这么小,一共四个,四个人像一家人一样融和亲切,每天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互相打击与互相吹棒交错使用,整个气氛与机关的沉闷截然相反。恍惚间我会把对面屋子那个沉默的男人归为第五个。两间办公室门对着门,从早到晚都洞开,我面朝门而坐,一抬头就看见他,看见终日沉默木然的他。
窗台外的阳光已经升高,自上而下斜斜射进来,柔软落在水泥地面上。窗台上的花经过日晒之后,如同被爱情沐浴过的女子,周身显露出更多的妩媚。那些烈女,那些贞女,她们的容颜也曾这么美丽地绽开过,开在属于她们的空间与时间,稍纵即逝。
我一页页翻看着旧档案,几千本旧档案都需要这么细致地翻过看过。老人和我承担相同的工作,他不东张西望,他认真仔细地沙里挑金,然后一笔一画地写,字迹端正清晰。经过几十年雨打风吹,老人通身飘荡着秋叶的清香,在安详睿智中静美。
老人告诉我一种境界,他不是用语言,他从不说教。
一捆捆档案从铅笔字、钢笔字、圆珠笔到钢板刻印,那些已经无从知道姓名的人在一笔一画用心书写时,绝不会想到笔下的字几十年后会被人重新翻开,逐行打量。我有种惊动别人隐私的感觉,一些当年讳莫如深的东西被时间出卖了,轻轻一翻,它们就裸身现出。可以想象那时它们神圣神秘的程度,多少人都翘首渴望探知,如今摊在那里,却如人老珠黄的后宫佳丽,冷寂中泛着时过境迁的无奈。
以大红色印刷体抄录语录开头的任命书,廖廖数字,那只是一顶小小的乌纱帽,但那张薄纸还新鲜时,其威力何其巨大而神圣。其中一张被任命的人很年轻,年轻的他可能梳分头穿中山装,脸上闪烁着承受大任和欲大展身手的幸福与激动。但现在,他已发福,已经老去。在机关大院里我常与他迎面相逢,他步态疲沓,眼神散乱,见熟人就恭谦地点头呈笑。几十年的时间飞逝无痕,任命书上那个意气奋发的年轻人转眼就进入暮年,却没有人说得上他实实在在做了什么具体可感的事,他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值得说道的,那些看似忙碌的日子早就片片碎断,只有他自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会蓦然想起,长叹一声,又悄然丢到脑后。
就这样,散在历史缝隙里的往事,转眼也就发黄变脆,泛起霉味,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可幸免。最初发生的时候,都那么鲜烽动人,仿佛便是永恒,事实上却怎么也敌不过岁月这个巨人,于是黯淡颓败。
这时候我想起初进间办公室时领导说的话,领导看我东张西望躁动不安,便淡淡地说:这个工作其实挺有意思,它会不知不觉教会你许多东西。
阳光已经移到对面屋子,从窗台上射进来,从背后照到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头上,他的白发因此泛起一层晶莹的琥珀色。
那一天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看到他名字,他的名字也出现在发黄变脆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旧档案中。我轻声叫起,仿佛在异乡蓦然与久已相知的熟人碰个满怀。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不相信这些文字。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他总是忙碌,总是每天最早来最迟走,永远有加不完的班干不尽的活,看起来多么勤勉正直宽厚良善,并且任劳任怨与世无争。
但是,他不是,或者曾经不是。
在摊在眼前的这份旧档案里,六十年代他极其活跃,居然动用残酷刑法,把同事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来被严厉处理……档案非常详细记载了他所用的刑法、同事所受的煎熬,以及给他定罪的的一条条恶行。我不断抬头看对面屋子里被夕阳柔和笼罩的人,又低头看一行行关于他的文字,我的眼神一定是惊慌措乱的,脸色肯定是苍白惊愕,我心跳如鼓。仅仅在抬头低头,居然就看到人生如此错位的两面,看到人性的诡秘与复杂,短促间的反差让我猝不及防,所谓的震憾,就是在这样的瞬间轰然完成了。
生活的褶皱里,原来隐藏着这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
对面那间屋子,那个男人,他头发上一层晶莹的琥珀色还未褪去。我后来常常看着他,久久看着,心里一点一点多出别样的滋味。
而发黄变脆散发霉味的旧档案,却依旧缄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