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0 00:4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方宝川


·闽人要籍百部评鉴·


49.黄克缵与《数马集

 


克缵是明末著名的政治家与文学家,其一生行事在晚历史上有着重要的影响。他历明四朝,五任尚书。“当官不避难,立朝不树党,任事不顾私”。 对税监之害,深恶痛绝;对国家边患与缺饷,忧虑深深。关心民瘼,治理河患,惠民甚著,彪炳当朝。所著之《数马集》,涵盖了奏疏、赋、骚、诗、序、碑记、论、策、传、赞、跋、启、书、行状、志铭、祭文”等各种的文体,实为其诗文之总汇。详细记载了作者自己所参与的朝政大事、时局要闻,以及为官的经历和感受,抒发了政治主张,展现了文学创作成就等等,直接反映了晚明历史的诸多层面。另从其所吟诵,考之本事系年,亦可钩稽补证出一些史籍所未载的生平事迹。因此,该书具有较高的史料参考价值与文学欣赏价值。

 

《数马集》五十一卷,(明)黄克缵著。

黄克缵(1550—1634),字绍夫,号钟梅。福建晋江人。曾五任尚书衔,人称“黄五部”。自小聪明机智,胆识过人。明万历四年(1576),乡试中举。八年(1580),成进士。初任寿州知州,爱民礼士,不避权贵。后擢刑部员外郎。十四年至十五年间(1586—1587),奉使三晋。又出知赣州府,岁饥,开仓赈灾,救济甚众。二十六年(1598),累官山东左布政使。二十九年(1601),升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日本攻陷朝鲜时,山东六郡百姓输饷至四十五万余两,罢兵后仍年征26万两,百姓不堪重负,遂奏请罢之。时山东境内水灾、蝗灾等自然灾害不断。由于黄河堤决,河道北徙,济宁、鱼台、曹县、单县民田淹没无数,年赋十万两银无法缴交。黄克缵在襄助总河勘踏治水的同时,为民请命,上疏乞停榷税,请发内帑,开仓赈济。克缵曲加谋划,用其他财赋充填,减轻百姓负担。明神宗为修建遭火焚毁的乾清、坤宁二宫及皇极三殿,加紧向地方派款,其中尤以矿税为最。大批内监四出坐索收税,搜刮盘剥,搅得民不卿生。税监宦官孙增、马堂,更是横征暴敛,财产百万,其爪牙杀人劫财,无恶不作。黄克缵明察暗访,掌握确凿罪证,上疏劾请尽数没收以佐河工,修理黄河堤岸。疏上,不报。黄克缵在山东仕宦前后共十五年,清正廉明,惠民甚著,且多次平盗,遂功擢兵部尚书。

万历四十年(1612),诏以故官参赞南京机务。因遭御史李若星、魏云中无端弹劾,遂归家候命。居三年,始履任。四十四年(1616)冬,宫中隆德殿遭火灾。黄克缵又抓住时机,上疏力陈弊政。痛述二十年来,税使四出,搜刮民财,百姓为缴纳捐税,卖妻鬻儿;而宫中大兴土木,奢华挥霍,耗尽民间膏血;守边将士,饥饿上阵,月粮积欠数百万。同时陈诉由于连年灾荒,有的地方已经到了父食其子,妻食其夫的惨境。奏请明神宗一更旧辙,以济时艰,罢税停捐,与民休息,大涣居积,以安边疆。疏上,又不报。四十七年(1619),召理京营戍政,后改刑部尚书。次年(1620),受神宗、光宗两朝顾命。

天启元年(1621)冬,加太子太保。二年(1622),再次出任兵部尚书。其时,明朝廷正为宫廷“移宫”“挺击”“红丸”纷争,阉党与东林两派,每每为各自利益,互相攻讦,黄克缵则执意持平居中,“当官不避难,立朝不树党,任事不顾私”(杨景辰《数马集·序》)。后以病请归,诏加太子太傅。四年(1624)十二月,召为工部尚书。其时宦官魏忠贤权倾朝野,遂引疾归。崇祯元年(1628),魏党垮台后,起南京吏部尚书,有劾之者,不就,辞职回家,复遣官存问。七年(1634)于家中去世,谥襄惠。

克缵著述颇多,主要有《数马集》、《杞忧疏稿》、《性理集解》、《百氏绳愆》、《春秋辑要》、《古今疏治黄河全书》、《全唐风雅》等等。

《数马集》五十一卷,前有门生杨景辰序,卷首题“温陵黄克缵绍夫著,男道敬、道贞、道爵、道守、道赐、道璇编次,侄道杲,孙兆宷、兆馥、隆骏、兆稔,曾孙捧乾、觐光仝较。”可见该书是由黄克缵之子道敬、道爵等六人编次,侄道、孙兆宷等四人与曾孙捧乾、觐光同校。卷一至卷九,奏疏;卷十,赋、骚;卷十一至卷十八,诗;卷十九至卷二十四,序;卷二十五,碑记;卷二十六,记;卷二十七,论、策、传、赞、跋、文;卷二十八至卷三十,启;卷三十一至卷四十五,书;卷四十六,行状;卷四十七至四十八,志铭;卷四十九,墓志;卷五十至五十一,祭文。

杨景辰的《序》云:“古有数马而对汉帝者,非石丞相所以得醇谨之称乎……然则斯集何以《数马》名也?曰:‘此老师乾惕之心也。’乾之九三,位高责重。周公系之辞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夫既乾而又乾矣,至于夕,犹不忘惕,非过,为兢业也。正以人臣一心出乎乾惕,即入乎无忌惮。”由此可见,该书名得自汉石庆数马事,亦即《汉书·万石卫直周张传》所载的:“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兄弟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

克缵是明末著名的政治家与文学家,其一生行事在晚历史上有着重要的影响。他在四十余年的仕宦生活中,勤于著述。该书涵盖了奏疏、赋、骚、诗、序、碑记、论、策、传、赞、跋、启、书、行状、志铭、祭文”等各种的文体,实为其诗文之总汇。详细记载了作者自己所参与的朝政大事、时局要闻,以及为官的经历和感受,抒发了政治主张,展现了文学创作成就等等,直接反映了晚明历史的诸多层面。另从其所吟诵,考之本事系年,亦可钩稽补证出一些史籍所未载的生平事迹。因此,该书具有很高的史料研究价值。概而言之,约有如下:

一、明万历中叶以后,明神宗开始怠于政事,不见群臣,朝政多由宦官把持。宫府肆意搜括金钱,派遣了大批的矿监税使,到全国各地督促采矿榷税。大璫小监,横行天下,无恶不作。内府大兴土木,中涓窃取,饱其私囊;百姓无以聊生,鬻妻卖子,内乱四起;万千守边将士,枵腹以待,边患频仍;明廷统治确实已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况。针对明廷的诸多弊政,无论朝中朝外,有识之士,慷慨陈辞,上疏请谏。《数马集》中所录的奏疏,很大一部分均属此类的请谏。例如:

黄克缵对税监之害,深恶痛绝,认为一任阉党璫监猖狂肆虐、胡作非为,其祸足以亡国。其《大权不可下僭疏》(卷一)曰:“钦差不宜擅称,棍徒诈冒,大干法纪。恳乞圣明,亟行提问,正法以尊朝廷事。臣闻四海宾于一君,干君者必诛。命令出于一人,矫命者无赦。……乃有诈称钦差如程守训其人者,其罪可胜……骇闻程守训为矿监之委官矣,不闻其奉有敕书关防也;闻其为监所差矣,不闻皇上之差遣也。此而称钦差,则皇上之命令自监出。是以臣而僭主也。若系程守训之擅称,则是钦命可以诈传也。”即是吁恳神宗一定要严惩阉党璫监,还政于朝。《辩论不宜越境抽税疏》(卷三)则云:“于是以过税为名,滥委四出,抢夺人货,莫之敢抗。利归群小,怨丛一人。使百姓伤心饮泣,叫阍无由。此岂皆陈增之恶,亦四方无赖实导之……若再以过税及开矿为名,复委一人扰害地方,听臣等拘执重治,如此则百姓安而矿税内臣亦安,内臣安而皇上金瓯无缺之天下亦安。可见当时的矿税内臣在明神宗的纵容下,肆虐到何等猖狂的地步,连一些地痞无赖之徒的胡作非为,地方政府都无法治其罪!《乞停止有司征税疏》(卷三)也说:“题为义利不容并立,裕民兴利不能兼行,恳乞圣明亟罢税务以隆世道……昔年税使四出,敛商贾之才以输内府,致无知参随,攘夺公行,激成大变。缇骑沉于江流,多命毙于甎石,中使灰于烈焰。岌岌乎,四海沸腾矣!”

黄克缵对当时国家的边患与缺饷现状,有着更深的忧虑。例如《请罢税使及发帑金济边事》(卷五)则直陈:“题为国家之体统宜惜,社稷之安危宜虑。恳乞圣明罢榷发帑,以垂远大之计……人主富有四海,其赋税所入,当用以给军国、固边圉、修宫室。而皇上取入内帑,使太仓如洗,边饷不继。一告急于辽东,再告急于宣大,今蓟镇之□且已犯矣。而军士数月枵腹,欲令操戈御敌,其将能乎!……伏愿皇上深惟国家远大之图,细绎安富尊荣之论。勿贪其小益而忘其大损,勿爱其小利而忘其大害。亟罢海内之税,与民更始,发内帑二三百万以济边饷,则天下危而复安,圣德亏而复完。”而《万世治安疏》(卷八)更云:“近者奴酋发难,破我城堡,覆我全师,杀我大将,中外骇顾失色,咸谓破竹之势,迎刃而解。彼若席卷长驱,则山海以南,望风而溃矣。司马征兵,司农议饷,皆谓兵易调募,饷难遽集。欲皇上大发帑金,以张挞伐。旋因夷奴暂退,声势稍缓,而圣心爱惜帑藏,不肯多发。诸臣恳请,殆无虚日。今奴夷复入破三堡矣……臣等思之,山河谁之山河也?社稷谁之社稷也?为山河社稷之主,而不能割百十万朽蠹之财,用以聚人而守位……臣等兴言及此,有涕滂沱,伏望皇上思祖宗付托之重。封疆一失,不可复收;夷兵一至,不可复御。泄泄从事,则寇日逼而祸日深。大内阿堵,徒为大盗积;吝啬不用,徒为大盗守。慨然发数百万与天下豪杰,共图殄灭此贼,以安辽左,而固京辅,则发财聚人,用人守位,虽大易所称,何以加焉!臣等无任恳切,企望之至。”诸此慷慨陈词,直评神宗,忧国忧民,哭摧肝肠,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实为一朝之栋梁。

二、黄克缵在山东仕宦前后共十五年,时值山东境内水灾、蝗灾等自然灾害不断,关心民瘼与治理河患是其惠政于民的主要内容。因此,该书中所录的有关治河济民的诗文章尤多,如卷三十三的《报李及泉总河》《报三阁下书》《报阁下工部都水司工科山东大老及科道》《柬庄泰岩大参》《柬曾景默总河》《报曾景默总河》《报沈蛟门相公》,卷三十四的《柬孟麟野谏议》《柬李霖寰总河》《柬孙鑑湖检讨》《柬沈蛟门相公》《柬赵淇阳太史》《柬三阁下》,卷三十五的《答王柱明车驾》《柬赵凖台尚宝》《柬尹春寰中丞》《柬刘彬予宪副》《柬李霖寰总河》《柬曹嗣山总河》《答曹嗣山总河》《又答曹嗣山》,卷三十六的《启曹嗣山总河》《答曹嗣山总河》《柬曹嗣山总河》《答于念东冏卿》,卷三十七的《答总河曹嗣山》《答曹嗣山总河》《柬陈景玄曹院》、《柬李霖寰司马》、《柬黄云蛟巡漕》等等,均是研究明万历年间山东治理河患的重要的第一手参考资料。由于明廷规定黄河流域有关巡抚在治河方面必须受总河节制,黄克缵在襄助总河勘踏治水之时,虽尽力配合,但其见解多有相左。其《报阁下工部都水司工科山东大老及科道》(卷三十三)言:“阅报见总河有开河疏,此番举动,俱总河自裁。某于九月二十八日闻总河自归德移住曹县,即驰往会勘。十月初一日至曹,而总河已先一日至李吉口。及某往李吉口,而总河已往砀山县六座楼地方。是日接总河书,有勘则不妨,先后疏则不宜异同之语。某乃循河而上,至下刘口,则总河先已定开蒙墙决口……因不敢具疏,不得不一言以及明心迹。惟台台察之。若以会勘无疏见罪,则某惟有束身待放耳!惶恐惶恐。”《报李及泉总河》(卷三十三)云:“国家事最不宜偏执已见,但求其事之济否耳!若王家口之开,能使河水东注,不伤曹、单等县,则费至百万,亦岂可辞。然能必其不如李吉口之旋开旋淤否乎?能必曹、单之民不为鱼鳖否乎?今日之事,正当博议,此二端有能任其无咎,则开之何不可者?不然,则害山东与害河南一也。会勘之举,容异日追随。”《报沈蛟门相公》(卷三十三)也云:“治河原无上策,相公之言欲观其势之所向,最为有见。主开王家口,议者起于河南一二卑官,而总河轻听,今无及矣!可惜以一腔任事之忠,而为人所误至此。”《柬沈蛟门相公》(卷三十四)又称:“今岁太行堤之决,乃旧岁决口下之水也。李总河开朱旺口,自是得策,但日时无多,钱粮不继,所开之工,仅及十分二三。及丁忧后,因丰县告急,遂开口以杀水势,而河上官见水已流,遂谓全河可挽,决口可塞。职曾亲往观之,知其万万必淤也。业向总河言之。初尚不信,后乃知某非诬。”由上可以窥见黄克缵不仅能作道德文章,其经世实务亦非颟顸无方,最终的事实证明了他的治河理念与策略是切实可行的,惜因前后总河均不听所谏,而浅信他之言,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灾害。

三、另外,黄克缵在关心治河的同时,更是心系民瘼。如《议处水灾州县钱粮疏》(卷二)奏称:“题为州县被水,垂危百姓,万分困苦。恳乞圣明,速赐议处抚恤,以廷一方生命。”《答王柱明车驾》(卷三十五)曰:“三省河工,惟山东派夫最多,完工甚早,染病最少。及河南夫疫,不侫施药施钱,费几千金,今河夫散矣。中州夫贫病不能归者四千人,聚于曹县乞食。不侫行兖西道,择其能行者二千人,人各施银三钱,以资其归。又行县煮粥,以食其垂死不能行者。不侫惟修阴德,以待天之自定耳!”《柬曹嗣山总河》(卷三十五)也说:“凡议河者,忧河而已。至于民,乃治河之本,未及虑也……以爱民之心,格上天之心,则治河之功可次第成矣!”可见当时河工之惨不忍睹,黄克缵的爱民仁慈之心亦跃然纸上。

四、三、黄克缵虽然长期仕宦在外,但生为闽人,且在闽南沿海长大,对其祖籍福建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如《柬朱四还中丞》(卷三十三)云:“七闽地狭人稠,岁所耕获,不足供半年之食,稍无岁,则米价踊贵,人心惊惶,赖老公祖镇之以宽大,招徕商贾,南自东粤,北至江南,递相灌输,民藉以宁。沿海水寨,多倡为接济之禁,以阻商舶而索厚利……将官见贼舟则畏避如虎,甚且为其掠尽……见货舟则多方攻逐,索其厚利,稍不如意,则以通倭诬之。故近日海上,经过水寨,非费十数金不可。此老公祖所未知也。”旨在为福建沿海的商贸提供保障,以利民生。《柬徐石楼中丞》(卷三十七)也云:“闽中生齿日繁,衣食日窘。商于海者,既被杀戮,丧其资本;耕于山者,复遭旱潦,失其俯仰。故连岁之间,人心思乱。非仗抚治有方,消弥有术,则一发于廷、建,再发于漳南。民之沦胥以亡,当不知所底止矣。”亦是对福建民瘼之忧虑。另外,黄克缵亦曾为闽籍士大夫受祸与不公而慨叹吁请,足见其桑梓之情与拳拳之心。如《柬林隆南宪长》(卷四十一)称:“今日见山东一公揭为冯公伯讼冤,陈固少逊冯然受祸之惨,吾乡竟无人同赴朝房见执政。言其不应死者仅一翰林一礼部。稍稍以私言之,闽人之不如齐人可知也。身在事外,言之无益,然睹别省人桑梓之情,不能不发一叹。”《柬雷何思翰林》(卷四十一)也说:“兹闻旋朝罗群才,以效明时,区区闽士大夫被荣施。不侫闽人也,敢无一言为桑梓谢乎?”

五、黄克缵不仅是位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位文学家。所作诗文,多得好评。杨景辰的《序》即称:“今吾邑大司马黄老师,通籍四十载,忠猷亮节,彪炳具瞻。吐为文章,正大洞达,可传可颂,原非汉臣所能望其万一……愚尝观其奏疏,通达如贾洛阳,而精于理过之;驯正如董江都,而练于事过之;其陆宣公流亚乎!辞赋翩翩,有屈、宋风。古诗逼《选》,近体入唐,皆以温柔敦厚为鹄。序记清新,碑铭典则,志传状诔,详赅曲尽。以及若赞、若跋、若试录书牍,琅琅皆金石声,殆庶几轶昌黎、庐陵诸君子,而上与龙门氏匹。”当然,作为黄克缵门生的杨景辰,所评虽不免有溢美之辞,但读其奏疏,的确有着汉唐之遗风。所吟之诗歌,或关切忧愤国事,或心系民生疾苦,或鞭挞贪生懦夫,或颂扬捐躯骁勇。其旨沉以深,其节纡以婉。

《数马集》约成书于明天启年间。因该书大量涉及明廷辽东抗击后金诸事,入清后即累遭禁毁,行世极罕。现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明天启年间刻本,其卷五十一之末,尚有缺佚,亦非完本。欲绝如缕,弥足珍贵。1997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的福建省文史馆主编的《福建丛书》第一辑之六《数马集》;1998年, 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四库禁毁书丛刊》所收录的《数马集》;均是根据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影印的,可供读者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