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8 10:5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庆元


“老题目”新结论  “小题目”大视野

——陈笃彬《四读阁集》序


陈庆元


半年前,陈笃彬先生持《四读阁集——陈笃彬泉州文史类稿》请序。

有客闻为笃彬先生作序,曰:

“君宜斟酌者有三:笃彬先生与君同为金门人,同为陈姓,陈在金门是第一大姓,笃彬先生是阳翟人,金门有十五陈之说,君为小金门湖下人,祖居地虽然与笃彬先生不同,但是眧穆排列顺序不异,他是‘笃’字辈,君‘庆’字辈,‘笃’辈高于‘庆’辈。此宜斟酌者一也。笃彬先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君南京师范大学,前者985,后者211,学校等级有落差,此宜斟酌者二也。笃彬先生先后担任过四间大学校领导,三间为正职,其中一间还是211,君不过历‘双非’学校两个学院,名级低微,此宜斟酌者三也。”

辩曰:

“笃彬先生,文友也。1982年,我到福建师范大学教书,住在内人服务的福建中医学院,数日之后,笃彬先生也分配到这间大学。中医院校,唯一和中文学科有关联的是医古文教研室,不知何故,学校让他转行政。医古文人手不足,却请他去救场,可见不是水平问题。学院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晚饭后常在操场上偶遇,笃彬先生职位渐次升迁,而交谈的无非还是学术,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离开中医学院到泉州师专。说来也巧,师专正在专升本,我被师大指派到该校担任兼职教授,见到笃彬先生的机会较多。泉师藏书颇丰,笃彬先生说还藏有一部台版影文渊阁《四库全书》,据我所知,2000年前后,福建各院校有这套丛书的不会太多。笃彬先生负担的责任越来越重,工作越来越繁忙,却依然保持学者本色。近二十年,他出版了很多著作,我知道的就有《泉州古代书院》(2003)、《泉州古代科举》、《泉州古代教育》(2005)、《泉州古代著述》(2008)、《泉州历史上的人与事》(2010)、《弘一大师在泉州》(2015)、《闽南文化探索》(主编,2016)等。2018年,笃彬先生辞去最后一个高校职务之后,对我说:终于可以回归学术了。2015年之后,我主编《闽学研究》,笃彬先生不嫌弃刊物规格小,时有稿件投来。有位学报主编读了他的文章,对我说:你刊发表的笃彬先生文章很扎实。笃彬先生将近年学术论文结集,马上要出版,能为之序亦为快事。文友之间,不论对方地位如何变迁,文友还是文友。明万历、崇祯间,曹学佺(1574—1646)总发时便与徐熥(1561—1599)、徐(1570—1642)兄弟游。万历二十三年(1595)曹学佺二甲及第,徐熥早卒,徐终身为布衣,曹学佺为蜀藩时结其集曰《石仓集》,徐为之序。徐与曹学佺为终身文友。文友为文友集作序,文心相通,其余可不论也。”

客无言而退。

序曰:

笃彬先生此书的副标题为“陈笃彬泉州文史类稿”,类稿,泉州文化一类,泉州人物一类,泉台关系一类,共三类,附录为序和杂文。笃彬先生从中医学院副职到泉州师专任正职,无关乎升迁,从福州转到泉州,从省会城市转到地市,坊间传说:笃彬先生家乡观念重。之后,他又从泉州师院升任福州大学正职,福大是211校,职权重于泉州。福大职位退了,本还可延聘个三五年,笃彬先生却跑回泉州一所民办大学又做了几年,也可以说为家乡教育事业再做贡献,然后,他便隐于泉州市井间,深居简出,专心做他的学术。上文我们引述的那几部著作,除了主编的《闽南文化》一书,全都冠以“泉州”之名,本书打头的还是“泉州”二字。翻开目录,还是泉州、泉州、泉州……

1915年,金门建县。金门建县之前,行政区划属同安县。同安是泉州府辖下的一个县。文集收录有关金门文史的文章特别多,而且常常笔带深情,多有发现。笃彬先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福建省金门同胞联谊会会长(第八、第九届,2013—2023),这一身份,书前作者介绍未提及。他对金门的历史文化特别熟悉,情有独钟。笃彬先生对泉州的热爱,对祖籍地金门的热爱,甚至可以说是大爱!热爱泉州、热爱金门,热爱研究对象,是笃彬先生研究的特点,也是这部书的最大特点。

笃彬先生是一位很传统的学者,本书分为三辑,一辑之下收文若干篇。初看各篇的题目似乎平平,甚至有点老旧,所论无非书院、会馆、科举、著作,人物无非是苏颂、李贽、弘一法师,不哗众取宠。笃彬先生文章的部分是“老题目”,却不是老面孔,不是老内容。面对老题目,他有新思考,搜集新资料,重新排比、引证、论述,得出新结论。金门历代到底出多少进士?从光绪《金门志》起,到各版《金门县志》,到金门学者、大陆学者十数种专著、数不清的论文,都不断探讨这个问题,结论五花八门,差别很大,笃彬先生《金门历代进士考证》一文发表之前,金门历代进士人数没有一个可信的结论。笃彬先生这篇论文,首先区分文、武进士。他还提出考察一地的进士,应从“户贯”(户籍所在地)和“乡贯”(籍贯)两个方面着手。原籍在金门,移居他地,入籍他县他乡,和户籍始终在金门的士子,应当分开统计。方志的载述,往往把已经入籍他县他乡而取得功名的士子,也一一入本地之志,金门方志如此,其他方志也如此,这是方志的普遍做法。方志重载述,没有数字统计,后人往往据方志载述进行统计,混淆户贯与乡贯,将户贯、乡贯合并统计。如果各地都依据方志统计各自的进士(举人)人数,一个县、一个府、一个省的进士(举人)总人数肯定大大超过实际科第人数。笃彬先生经过非常细致的考订,得出新的结论:“900多年间金门一共产生了53名进士(包括3名武进士),其中户贯在金门的有30人,乡贯为金门、户贯在外的有23人。”就是说,籍贯金门、户籍所在地也在金门,中进士的只有30人。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新结论。这一严谨的结论,可供将来编撰新版《金门县志》采纳。

笃彬先生也很重视乡贯为金门、户贯在外的进士研究。在他的统计中,此类进士晋江7人,漳州6人,集中在《晋江七位进士的晋金情》《明代六位漳州进士的金门缘》《“五桂联芳,八鱼鱼鲤渡江”中的南安石井黄氏兄弟》《晚明社会问题的折射——黄华秀奏疏考论》等数篇文章讨论原籍金门、入了他籍的进士们的金门情缘,毕竟,金门是他们的原乡,金门有他们祖上的坟茔。昔年读《恬庵遗稿》,万历进士蒋孟育(户贯龙溪,乡贯金门),父卒于南靖,他千方百计护送灵柩回金门,也是一个例子。集中还有一篇《徙居福州的许盛后裔中的科第人物》,述论乡贯金门入福州籍成进士者3人,亦前人所未揭示。

“以小见大”,这种史学研究方法,近期备受学人关注和读者欢迎,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教授《实践中的宗族》《被统治的艺术》(均有中译本)等著作为其中代表。泉州,在福建是个大城市,在全国只能算二三线城市。金门古称浯州,属泉州府同安县。从区划看,写泉州的文章,相对省域来说是小题目,比起写华南华北、比起写全中国的题目是更小的题目了,而金门的题目,则是小之又小。笃彬先生此书,也是以小见大,以小题目见其大视野。笃彬先生研究泉州文史,是在中国历史的大背景之下进行的,是在闽南甚至华南文化的大背景进行的,是在闽海特殊的地理环境下进行的,各篇题目看起来有点小,但是集合各篇,看全书,则见其视野之大。宋元时期,泉州是东方第一大港,2021年,世界遗产委员会将“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不用说,专家们的诠释偏重于泉州的海上交通、泉州的海上贸易,笃彬先生独出机杼,从泉州文化加以解释,从《四库全书》所收宋代泉州人著作入手,指出泉州经商带动泉州教育,而教育水准的提高,又为泉州海洋贸易打下文化基础。泉州是个文化多元的城市,既是朱子过化之地,又具有面向海洋的文化传统。泉州地少人多,单一的农耕养活不了数百万泉州人,所以何乔远说“海,闽人田也”,泉州人必须从海上找出路。李贽说过,泉州知府,应当请海盗林道乾来做,因为林氏懂得海上贸易,泉州人才有出路。文集中有几篇泉州人与利玛窦交往的文章,可见泉州人对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并不排斥。

朱熹一出仕即任同安县主簿,泉州无疑是朱子理学的重镇,在朱子之学影响下,明代泉州出现蔡清等大儒,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泉州人对阳明心学的接受程度,似乎超过福州、兴化等府。笃彬先生《阳明心学对明代泉州的影响》一文,以丘养浩、王慎中、李贽、苏濬、刘麟长等为例论述之。除了上述数位学人,我们还可以举出例如蔡献臣(金门人),中年之后由“专朱”转向阳明心学,他仕浙之时,倾心阳明“致良知”学说,态度十分坚定。讨论阳明心学与对泉人的影响,看似也是小题目,其实阳明心学的兴起对明代中后期的整个中国思想史、哲学史的影响却是一个大题目。

泉州文化,属于地域文化。如果就地域研究地域,格局小;如果研究地域文化时能联系到更大甚至是整个中国的某一时代的背景,以大视野审视之,气局也就大。本书中《李亦园先生的“泉州学”新视野》,论及“小文化与大文化的结合”,以为泉州的文化研究拓展延伸,境域宽广,包括东南亚与台湾等地;论及“小传统与大传统的结合”,即社会上层士绅和知识分子所代表的大传统和一般民众所代表的小传统。“大视野”,也是本书努力的方向,或者说本书的另一个特色。

上文说的某学报主编赞赏笃彬先生的文章很扎实,我的认识是,笃彬先生文献功夫扎实,言必有据,引证必有出处,不发空疏议论,不作无根之谈。历代金门进士(含户贯在外而乡贯在金门者)53人,笃彬先生逐一考证、逐一排比,每位都引光绪版《金门志》等8部志书证明,即每位8条材料,即使不计其他旁证材料,总计已经超过400条。其中甘苦、冷暖,难为局外人道也。集中许多文章,也都是和此文一样,无一不从基础的文献入手。《金门历代进士考证》等文,以列表的形式对各志书进行比较研究,读者一目了然。司马迁《史记》130篇,其中表有10篇。列表是撰写历史著作或论文很常见的一种方法,笃彬先生运用娴熟。笃彬先生还很注意数字的统计,而且力求数字的精确,使文章更见说服力。

笃彬藏书过万,基本文史书籍、工具书之外,尽力搜集泉州特别是金门的文史资料,他藏有各种版本的金门方志,最近又网罗金门村史数十种。笃彬先生勤于读书,书斋名“四读”,本人孤陋寡闻,未闻其“四读”所详,大概只知道当前阅读教学有所谓“四读法”,即阅读、熟读、悟读、化读。试以“四读法”释《四读阁集》,私以为笃彬先生文史研究,由阅读而到熟读,由熟读而能悟读,由悟读而入化读。“化读”,是“四读”的最髙境界。因为“化”,学有心得;因为“化”,而能发现问题;因为“化”,而能深入分析问题,进而解决问题,提出新见解,发前人所未发。本人的揣度臆测,假如与笃彬先生本意有异,或可请备一说。

自古泉州多才俊,移居泉州的金门阳翟陈氏子孙亦多才俊:已故文史专家陈泗东先生、光明日报出版社原社长陈清泉先生、东南大学原校长陈笃信先生、中国青年报原总编陈小川先生……不胜枚举,笃彬先生亦其中之一。为吾泉、吾金阳翟陈氏家族笃彬先生著作出版大声鼓掌!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4期,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