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超凡脱俗的遗诏
遗诏,即皇帝临终前颁发的诏书。由于中国封建社会相当漫长,皇帝多,诏书自然也多,但能给后世带来影响的,则少之又少,而汉文帝的那份遗诏堪称独一无二。
汉文帝,即刘恒,生于汉高祖五年(前202),乃刘邦的儿子,为薄夫人所生,高祖十一年立为代王。由于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正确的认识,行事低调,不为人注意,得以躲过权倾一时又极其歹毒的皇太后吕雉的迫害。诸吕势力被消灭后,他在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大臣的支持下,继承皇位。执政期间,以仁德治天下。对内,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对外,睦邻友好,化干戈为玉帛,开启了“文景之治”的时代。
后元七年(前156)六月,汉文帝“崩于未央宫”,他的人生因此画上了句号。司马迁的《史记·孝文帝本纪》,除了介绍这位皇帝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的活动及所取得的成就外,还将他临终前的遗诏原封不动地转载下来。笔者读这份遗诏,感到它所体现的思想、观念,非同寻常,印象似乎比汉文帝一生的业绩还来得深刻。
那么,汉文帝的遗诏究竟说了什么,有哪些特别之处呢?
首先,它谈到了人的生死观,其见解充满超凡脱俗的科学精神。
汉文帝指出,“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意思是,世间万物,蓬蓬勃勃,欣欣向荣,但任何物种,包括人,最终都免不了死。由生而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应该坦然面对,没有什么可悲哀的。可是现在,世人普遍存在的观念是,喜欢生而厌惧死,死了就厚葬,铺张浪费,导致家业的破产,而加重服丧的程度又损害身体。汉文帝坦言,这种风气他是很不赞成的。
两千多年前,当科学尚不发达、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思想还笼罩在超自然力量的阴影之下,汉文帝对人的生死就有了如此准确而豁达的认识,并直抒胸臆,批评当时盛行的某些错误观念与行为,这太不容易了。反观当今社会,科学知识已经相当普及,有些人却还像汉文帝当年所说的那样,“嘉生而恶死”,相信鬼神,企望来世,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这种对比说明,时代虽然不断前进,但有些人的观念却停留在遥远的从前;而个别古人,思想超越时空,其某些行为至今仍值得后人的学习。
谈完生死观,汉文帝对自己作了评价。他说,“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即自己当了皇帝,却不能给老百姓以帮助,感到非常惭愧。司马迁对此不以为然,唱了“反调”,他认为,汉文帝“施德惠天下,填抚诸侯四夷皆洽欢”,是个很有作为的皇帝。那么,究竟谁说得对呢?历史表明,汉文帝执政23年,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减轻农民的负担,使他们的生活相对稳定,从而促进了社会经济的恢复发展,史称“天下宴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可见,遗诏说“无以佐天下”,并非事实,而是一种自谦,与多数封建帝王的骄横跋扈、自以为是,恰好成了显明的对照。
汉文帝接着说,“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离寒暑之数,哀人之父子,伤长幼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意思是,我死了,全国各地要长久地服丧,这就使天下的人为我悲哀,长辈不能给子女操办婚嫁,还因此寝食不安,中断对鬼神的祭祀。种种所为,加重了我的“不德”,天下人该会怎样说我呢?
可以看出,此时的汉文帝,内心是非常不安的。但他不愿这样下去,而想表达自己对死的坦然以及反对厚葬的态度,因此他告诉天下的老百姓:“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余年矣,赖天地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靡有兵革。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遗德;维年之久长,惧于不终。今乃幸以天年,得复供养于高庙,朕之不明与嘉之,其奚哀悲之有?”他说自己很渺小,却能够登临帝位,列于天下诸王之上,而且多年来社会安宁,没有兵戎相见的事发生。这显然是靠上天的保佑,也是托百姓之福,应该感恩才是。他还说,自己是个才疏学浅的人,常常担心有损于先帝的遗德,并害怕在位的时间长了,不能善始善终,有负天下人的希望。现在,终于有幸活到天年,并能受供于祖庙。对于这样的死,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
作为一个封建统治者,汉文帝临终前的这种心态,的确难能可贵。实事求是地说,他在治理国家方面,是有贡献的,而历史也给予比较突出的正面评价。当然,他也有一些不足与过错。例如,对才华出众的政论家贾谊,缺乏应有的认识,没能重用,甚至连认真征求意见都没有。此事直到唐代晚年,著名诗人李商隐还在提及,批评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对佞臣邓通,又过于宠信与照顾,轻率地允许其自行铸币,导致“邓氏钱,布天下”。尽管汉文帝可能不认识到他有什么具体的失误,但从遗诏看,他没有飘飘然,而是表现出谦逊与满足,可见他有一定的自知之明。
评价自己的一生之后,汉文帝对丧事作了具体的安排。
遗诏指出,各地接到通知后,丧事举办三天过即无须身穿孝服,也不要禁止婚嫁、祭祀以及一切饮宴活动。亲属子孙应当服丧者,不必光着脚,绖带(麻布带子)也不要超过三寸。不要用丧布装饰车马和兵器。不要组织百姓到灵堂哭。至于应到灵堂哭丧的亲属子孙,只要早晚各哭十五下就行。祭礼结束后,禁止擅自哭丧。下葬之后,“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服完即可宣告结束。以上所述,如果还有一些没有提到的,就参照此诏书的精神执行。现将诏书布告天下,让万民都知道我的意愿。
显然,汉文帝与历史上的帝王不一样,他不唯典籍,不唯祖宗,更不摆皇上老子的谱,而是决心改革服丧三年的旧制,实行一系列简化措施,这种行为很不简单。因为丧制是老祖宗所定的,《礼记》就有“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的记载,要动它是需要有勇气的,特别是在一个强调以“礼”治天下的社会,做到这一点就更不容易了。
除了对丧事的具体布置,汉文帝的遗诏还重申有关营造“霸陵”(灵寝)的指示———“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原来,一生俭朴的汉文帝对这件事早有明确的交待,即“治霸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不烦民”。意思是,他死后,以山为墓,不要另行造坟,而且所有的下葬品,均应是普通的瓦器,不得用贵重的金银铜锡装饰,以免因浪费而给百姓造成负担。对于先前的这些安排,他要求子孙与臣民不得擅自更改。
熟悉中国历史的人知道,封建统治者不仅生前享尽荣华富贵,还非常重视身后的陵寝(嬴政十三岁即位,就将营造秦陵的任务交给李斯主持)。根据视死如视生的原则,帝王的墓葬极其考究,内中的陈设非常奢华,生前拥有的,死后几乎都要移入地下,还要增加新的。因此,中国现存的一些贵重文物,相当多来自考古发掘的古代坟墓。尚未发掘的,如秦始皇陵与唐高宗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其所深埋的珍稀宝贝,据有关专家估计,更是难以胜数。汉文帝在位时励精图治,国库殷实,人民生活相对富足,想把陵寝搞得气派点完全有条件,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采取薄葬,此举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很了不起的。
汉文帝以上的种种安排,可谓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但有件事仍让他放心不下,于是遗诏的末尾又加了一句———“归夫人以下至少使”。这八个字乍看很突然,与上面的交待似乎也没有多少联系,但细读之后发现,这是一个重要指示,即命令有关部门,一旦他死了,必须将后宫中的女性,从夫人至少使,一律遣送回家。(“少使”,为后宫中辈分最低的侍妾)。虽然此举不能高估为“解放妇女”,但它真实地反映了这位皇上仁慈的同情心。他知道,如果不亲自下诏让这些曾为自己服务过的侍妾回家,她们就只能一辈子孤独地老死宫中。汉文帝遗诏的这个最后指示,与历史上那些用活人殉葬的做法恰成强烈的对比,很值得称赞。
综上所述,汉文帝的遗诏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极其罕见的一份帝王文书,它的意义超越时空,尤其是在如何对待生死,如何评价自己,如何安排身后事等方面,其思想境界不仅胜过了历史上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为今人提供了借鉴之处。司马迁不惜篇幅,全文照录,说明他看到了其不同凡响的重要性。笔者读后感触良多,很想从《史记》或其它志书上再读到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遗诏,但至今未能如愿。从这一点说,汉文帝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值得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