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08 16:2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楚 欣

老资格的欧阳修




欧阳修画像


提起欧阳修,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醉翁亭记》,尤其是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更被无数国人背诵过、欣赏过、引用过。其实,欧阳修不仅散文写得好,其他方面也有很高造诣。他是宋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苏轼说他:“论大道似韩愈,论本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韩愈是散文大师、唐宋八大家之首,陆贽是写诏书与奏议的高手,司马迁是史家之翘楚,李白是诗坛的领袖,而在苏轼看来,无论哪个方面,欧阳修的成就都可与这些前辈相提并论,评价是相当高的。

或许有人会说,苏轼是欧阳修任主考官那年高中进士(第二名)的,可能因着师生的特殊关系,苏轼才会如此高估欧阳修。这种说法虽然看似合乎情理,但只能算是推测,并非事实。人们只要读过《宋史·欧阳修传》,读过传主所撰的《新唐书》与《新五代史》,以及他的一些诗词、散文、奏议,再回过头看看苏轼对这位老师的评价就会觉得,其分寸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即苏轼只是认为,欧阳修各方面的成就“似”(接近或犹如)这些大家,并没有说超越他们,可谓实事求是,绝非过誉。

欧阳修(1007年-1072年),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四岁时丧父,由母亲郑氏一手带大,并“亲诲之学”。小时候因为家庭穷,没有钱买笔墨,他“以荻画地学书”(荻是一种草本植物,生长水边,形状像芦苇,茎可以编席箔)。但欧阳修聪敏过人,读过的书很快就能背诵。他的叔叔发现后对郑氏说,“嫂无以为家贫子幼为念,此奇儿也。不唯起家以大吾门,他日必名重当世。”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二十四岁的欧阳修果然“举进士,试南宫第一;擢甲科,调西京(洛阳)推官”。从那时开始,他“与梅尧臣等人,为歌诗相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

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因批评时政遭贬,朝中许多人都非常同情,认为不应受此处分,唯独司谏高若讷“以为当黜”。欧阳修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对高的说法很生气,写了一封信给他,即《与高司谏书》,措词相当尖刻,“谓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高若讷读后十分恼怒,遂将这封信呈上朝廷,结果欧阳修被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当县令。

夷陵是一个偏远小县,欧阳修初到的那些日子,人生地不熟,“无以自遣”,便取出旧案宗反复阅看,发现“枉直乖错的不可胜数”,不禁仰天叹曰:“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这件事对他的触动很大,从此临事处理问题都很认真,不敢有丝毫的轻率大意。据《宋史》记载,欧阳修“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

离开夷陵后,欧阳修先后任乾德县令、武成节度判官。范仲淹出使陕西时,想到这位曾经仗义执言而遭贬的同僚,打算起用他。欧阳修对友人的善意表示感谢,但他“笑而辞曰:‘昔者之举,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这种有恩于人不求报答,甚至婉拒报答的思想情操,即使是在今天,也值得敬佩。

庆历元年(1040年),欧阳修回到京城,复任馆阁校勘,后来又到谏院工作。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推行新政,欧阳修积极参与,但在保守势力的强力反对下,新政失败,范仲淹被贬饶州,欧阳修等人见逐。此时,朝廷上下某些别有用心者,把推行庆历新政的改革派目为“党人”,一时间,朋党之论纷起。欧阳修认为这是有意陷害良善之人,便写了《朋党论》予以回应。文中指出,“朋党之说,自古有之”,关键在于,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因为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货财,即使他们暂时引以为朋,也是假的,一旦利益冲突,立即翻脸不认人。君子则不然,他们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因此能做到同心共济,终始如一。欧阳修因此建言,皇上“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这样,“则天下治矣。”《朋党论》是一篇政论文,逻辑严密,说理透彻,文词铿锵,辩说有力,当年曾折服过许多人,今天笔者读后,感受仍然很深。

欧阳修为人刚正不阿,论事秉公,一些人“视之如仇”,仁宗皇帝却“独奖其敢言,面赐五品服”并对左右的侍臣说,“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保州兵乱时,大臣富弼任宣抚使,先是声明,兵乱者只要接受招安,就一律“不死”,可是到了平定兵乱之后,富弼却准备把两千名胁从者也杀掉,理由是“恐后生变”。欧阳修对这种“政策”前后不一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并直陈其意见,“祸莫大于杀已降,况胁从乎!”富弼听了,觉得此言甚有道理,当即终止滥杀胁从者的错误做法。

庆历五年(1045年),许多正直的官员因“党议”相继被罢,欧阳修慨然上书,为他们说话,却遭到“邪党”忌恨,诬称其与外甥女张氏乱伦,致使左迁知制诰,接着又被贬到滁州任太守。虽然受到不公正的处分,但他没有因此消沉下去,而是乐观待之,忠于职守,并写下了许多诗文,其中《醉翁亭记》最为出名。欧阳修写道:“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他还说“太守与客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声言“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文章充满幽默与诙谐。

欧阳修离开滁州后,又相继到扬州、颍州任太守。皇祐元年(1049年),任翰林学士、史馆修撰。这期间,他与宋祁合修《新唐书》,又自撰《新五代史》。作为一个现职官员,公务繁忙,任内还能写下两部分量很重的史书,这是很不容易的。从中可以看到,欧阳修既有勤政的思想,又有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流畅的文笔,难怪苏轼将他与司马迁相提并论。

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主持进士考试。科举时代,主考官并不好当,欧阳修却认为是个绝好机会,因为他对宋初以来的文风相当不满,认为格调不高,内容空洞,形式过于华丽。多年来,他和梅尧臣等一批志同道合者努力倡导新文风,主张写文章应该“天才自然,丰约中度”,“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他们还仿效唐代韩愈与柳宗元古文运动的做法,发起诗文改革运动,取得了一定效果。然而旧文风并没有灭绝,仍有相当市场。因此,当他接受主考官的任务时不禁想到,科考选拔人才,正是贯彻自己主张的一个绝好机会,便公开宣布,考试的文章必须言之有物,朴素自然,不许故弄玄虚哗众取宠。阅卷时,他严格按照这个标准给予评判,像苏轼、苏辙、曾巩、苏颂(福建同安人,著名天文学家和药物学家)等人的文章,让他欣喜不已,予以录取,而那些“尚为险怪奇涩之文”的人,一个个名落孙山。虽然这些人因落榜而恨他骂他,“聚噪于马首”,但欧阳修并不妥协,而是坚持到底。

嘉祐五年(1060年),欧阳修官拜枢密副使,次年参知政事。任职期间,他与曾公亮(晋江人,曾任参知政事、枢密使)一起,对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戍多少、地理远近,都作了详尽的调查,并“为图籍”。但神宗初年,他的仕途却出现了变数,被罢为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接着又迁兵部尚书、知青州,改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对此,他“辞不拜”,结果被转到蔡州任职。可能年纪大了,他的思想转为相对保守。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实行变法,按常理推论,欧阳修过去曾提携过他,现在应该也会支持他。然而老人家对变法并不赞同,他虽然不像司马光那样全盘否定,但在一些问题上还是持有异议,尤其青苗法,他在青州任上,拒不执行,引起王安石的不快,遭到了责备。资格比王安石更老的欧阳修,自然接受不了,于是告老还乡的欲望更加迫切了。熙宁三年九月七日,他写了《六一居士传》,谈了退休的三点理由,一是年纪大,二是政绩平平,三是身体欠佳。但他的“申请报告”直到熙宁四年才得到批准———“以太子少师致仕(退休)”。

欧阳修的所谓“六一”,指的是他晚年拥有六种东西,即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翁一个(即他老人家自己)。这个别号说明他渴望过一种超然宁静的退休生活。然而令人惋惜的是,退休后的第二年,欧阳修就因病离开了人世,终年六十六岁。据《欧阳外传》云:“欧阳永叔自致仕居颍上,日与以沙门游,因自号六一居士,名其文曰《居士集》。息心危坐,屏却酒肴。临终数日,令往近寺借《华严经》读至八卷,倏然而逝。”他的学生苏颂作挽辞,给予很高的评价:“道济三千子,文高二百年。朝廷得王佐,经术有师传”。

读欧阳修的生平,我有两点感受比较深。

一是,对文学的追求永无止境。

作为当年公认的文坛巨匠,《宋史》称其“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理,以服人心。超然独骛,众莫能及”。但欧阳修从不满足,而是抓住每个机会,锤炼文字的表达能力。《唐宋八家丛话》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某次,欧阳修和翰林院的几位朋友一起散步,突然发现前面有匹正在奔跑的马将一只狗踏死,便笑着说,这件事很有趣,我与诸公各自将它描述一下,看谁说得最准确又最精练。一位朋友应声说道,“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死之。”另一位朋友则说,“有马逸于通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稍作思考后说,“用‘逸马毙犬于道’如何?”朋友们一听,连连称赞,认为这六个字准确而生动地描述了事件的全过程。《朱子语类》也有一则欧阳修的故事,说他写《醉翁亭记》,也是经过反复修改才最终敲定的,尤其是对滁县环境的描绘,起先详细写了四周大山的名,用了几十个字,虽然具体,但不免有点啰嗦,定稿时,他大笔一挥,删掉了原来所写的文句,只用了五个字———“环滁皆山也”。字少了,但滁县的自然环境却活脱脱地展现出来,给人印象十分强烈。

二是,道德高尚,乐于助人。

欧阳修在当年的政坛与文坛上,是资格比较老的一辈。一般来说,资格老的长者对年轻人的态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怕别人超过自己,从而妒贤嫉能,处处抑制新秀;另一种是希望后来者胜过自己,真心爱惜人才,不断提携晚辈。欧阳修属于后一种。为了帮助别人,他不遗余力。《宋史·欧阳修传》是这样描述的:“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笃于朋友,生则振掖之,死则调护其家。”这段话说明,唐宋八大家除去他自己以及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外,都是他的门生,这些人无不受他的关照而显赫于世。欧阳修这种宽阔的胸襟,不仅在封建时代的官场里,难得一见;即便是在今天的政界和文化圈里,也十分可贵。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品德,当时“天下翕然师尊之”,就连后期与之政见不一的王安石也感念其知遇之恩,在他去世后撰文予以纪念,即《祭欧阳文忠公文》。文中对欧阳修的道德文章给予很高的评价,并指出,其“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介甫之言,可谓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