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0 16:3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楚 欣

司马迁与《报任安书》


司马迁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是一篇千古文章,《汉书·司马迁传》予以全文收录,《古文观止》的编撰者对它更是称赞有加,认为“此书反复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豪气逼人。其感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文情至此极矣。”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司马迁要写《报任安书》?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作者本人说起。

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生于汉景帝四年(公元前145年),自幼聪明好学,十岁时能诵古文,二十岁时开始遍游南北各地,“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走上仕途后初任郎中,曾“奉使西征巴蜀以南”。这些经历都为其后编撰《史记》打下坚实的基础。

说到司马迁修《史记》,不能不提到他的父亲司马谈,这位西汉著名的思想家、历史学家,官至太史令,曾作《论六家之要旨》,总结当时流行于世的儒、墨、名、法、道、阴阳各家的学说,认为道家最能综合各派所长。司马谈反对精神不灭,提出“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的论点。他还根据《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等书,撰写史籍,可惜没有完成。临终前,老人紧握司马迁的手,流着泪说,“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即要儿子继承其未竟事业,仍做太史令,编一部上至五帝下至本朝的史书。

元封三年(前108年),即司马谈死后的第三年,司马迁接父亲的班,任太史令。按当时的规定,太史令是六百石一级的官,属于“卿大夫”一流。但由于它是个“近乎卜祝”的角色,即所谓“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因此不为人重视。好在司马迁看中的是,任太史令可以继承父亲的工作,至于别人怎么说,他并不在乎。然而,正当他努力为完成父亲生前的嘱托而积极工作并取得进展时,却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事件———李陵投降匈奴。

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也是一员出色的战将。他在与匈奴的作战中,多次获得胜利。天汉二年(前99年),为了配合贰师将军李广利(武帝宠姬李夫人的哥哥)出征匈奴,他奉汉武帝的命令,率五千壮士,出居延,到达指定的西浚稽山(今蒙古国境内)。由于遭遇匈奴主力的突然包围,虽经全军上下拼力厮杀,仍然无法冲出一条血路,最后,李陵身边的将士仅剩下十几人,无奈之下,他只得下马投降。消息很快传至京城,满朝文武为之震惊,虽然他们深知李陵的为人,投降匈奴很可能是迫不得已,甚至另有考虑,但在汉武帝面前,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说,全都一边倒地痛骂李陵,唯有太史令司马迁站出来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对汉武帝说,李陵以五千人马抗击匈奴的十万大军,并歼敌一万多,这是很不容易的事,虽然最后战败投降,是个错误,但他决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投降匈奴有可能是权宜之计,以待机会杀回马枪报效国家,现在万万不可对他家属治罪,否则,就彻底断了李陵的后路,他不投降也得投降。

这是一番坦言,且不无道理,事后也证明司马迁的分析是对的。汉昭帝始元五年(前82年),李陵在置酒送别即将归国的苏武时,心情非常激动,席间多次“起舞”,并唱出了“壹绝长别”的悲歌,即著名的《别歌》。歌中,他一方面对比苏武身陷匈奴十九年而不改其节的操守,自感忏愧———“略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另一方面,又因家属被株连杀害,悲怆地发出“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的叹息。可见,如果汉武帝当年不杀他的家属,情况将是另一个样。然而,当年汉武帝对司马迁的分析非常恼怒,这位颇为自负的天子不允许有任何人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尤其是司马迁的话,在他看来,是打击贰师,抬高李陵,为李陵游说,一气之下便把司马迁抓起来。

天汉三年(前98年),司马迁以“诬罔”主上的罪名遭到宫刑。宫刑(割去生殖器)是古代五刑之一,不仅残酷,而且对受刑的人是一种奇耻大辱。司马迁悲愤满腔,起先不吃不喝,想一死了之。然而当他记起父亲司马谈临终前的交代时,不禁恍然有悟———如果自己死了,岂不辜负父亲的嘱托?于是他改变态度,决定要勇敢地活下去。之后他出狱,被任命为中书令。虽然中书令一职“领赞尚书,出入奏事,秩千石”,官位与俸禄都要比太史令高。但这个职务一般由宦官担任,实际上只是“为埽(扫)除之隶”、“闺閤之臣”罢了。对此,司马迁忍羞含垢,置荣辱于度外,继续编写史书。

太始四年(前93年)的四、五月间,司马迁的旧友、益州刺史任安(少卿)给他来了一封信。虽然任安出于好意,极力安慰他,希望他有所作为。但这番好意却也包含着对司马迁的偏见,即认为他作为宦者,可以接近皇帝,容易说上话,因而要他乘机“推贤进士”。司马迁没有立即回复,直到当年的十一月,任安犯罪将受刑,他才回了信,这就是《报任安书》写作的缘由。司马迁在信中谴责社会对他的残酷无情,抒发遭受刑罚的悲愤心境,叙说未死苟活的原因,显示出一股正义凛然的大无畏精神。

《报任安书》是一篇杰作,描写生动,说理透彻,气势磅礴,有许多至理名言,如“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悦)己者容”,“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等,被后人反复引用。信中还列举古代一些名著,如《春秋》、《离骚》、《国语》、《左传》、《孙子兵法》、《吕氏春秋》、《韩非子》、《诗》三百篇等,认为这些不朽名篇都是作者在受到挫折,“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的发愤之作,明确地指出作家的生活经历对创作有着巨大的影响。显然,这是司马迁本人的切身体会,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信里还透露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即《史记》已基本完成。他告诉任安:“近几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不过,笔者读这封信,更感到它是司马迁心灵的自白,有许多闪光点。

首先,坦荡无私的胸怀。信中说,他与李陵之间,“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即平时两人的关系一般,不见得怎么好。但是当李陵出了问题之后,司马迁不仅没有幸灾乐祸或落井下石,而且不顾个人的安危为其辩护。为什么?因为他看到李陵的人品不错,“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特别是“常思奋不顾身,以身殉国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司马迁这种实事求是、以大局为重而不以个人恩怨出发的品德,不要说是在封建时代,就是在当今社会,也极为难能可贵,很值得称道。

其次,百折不挠的精神。信中说,“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垢莫大于宫刑”。司马迁因“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加之“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判决后,他被关进蚕室,执行了宫刑。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但是为了“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崇高事业,他硬是忍受下来,发愤著述,这种伟大的精神和坚强的毅力,令人无限敬佩。

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十四年的艰苦努力,司马迁终于在汉武帝征和初年(公元前92年),完成中国第一部以写人物为中心的通史———《史记》的编撰工作。这部巨著上自轩辕黄帝,下至汉武帝太初年间。记录了大约三千年的历史。全书共一百三十篇,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等五部分组成,计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本纪”,记载各朝各代以及秦汉最高统治者的政绩(垓下失败后自杀的项羽是个例外);“表”,各个历史时期的大事记;“书”,有关天文、历法、水利、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典章制度专史;“世家”,先秦各诸侯国和汉代有功之臣的传记;“列传”,历代有影响人物的传记。这五部分通过彼此间的互相配合和补充,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汉书》的编撰者班固认为,司马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鲁迅则高度赞扬《史记》,称这部巨著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史记》问世以来已经有两千多年,它对后代不断产生其深刻而不可替代的影响,几乎没有别的任何历史著作能与之相提并论。

伟哉,《史记》!伟哉,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