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09 17:2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楚 欣

狠毒的母亲仁弱的儿

——读《史记·吕太后本纪》


吕后画像


公元前195年四月甲辰,“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当了12年皇帝的刘邦终于驾崩于长乐宫,留下了他所创建的汉王朝以及后妃宠姬和儿女们。按照封建规矩,皇后吕雉所生的儿子刘盈继承皇位,这便是孝惠帝。

然而在此之前,关于皇位的继承,却让吕雉伤透了脑筋。

原来,刘盈既不像他父亲刘邦似的无赖,更没有他母亲吕雉般的狠毒,《史记》说他“为人仁弱”。刘邦生前看到了这一点,觉得这小子太柔弱,“不类我”(即一点也不像我),要是让他接班,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有可能断送,因此很想废掉他,改立戚姬的儿子赵王如意。在刘邦看来,“如意类我”。然而此事一经提出,立刻遭到大臣们的反对,原因是大家觉得这样做违反规矩,不妥。一向口吃的御史大夫周昌争得脸红耳赤,他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吕后在东厢偷听,对周昌的仗义执言非常感激,甚至跪下来对他说:“微君,太子几废。”

然而,刘邦要废掉刘盈的想法,并没有因大臣们的反对而根本解决,随着身体状况的变坏,“易太子”的念头甚至更加迫切。精明的吕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废一立,对自己的未来至关重要,于是她让哥哥、建成侯吕释之,赶紧请来足智多谋的留侯张良为其出谋划策。

张良非常了解刘邦的想法,他对吕后说,问题的症结在于圣上对太子的看法,因此必须先树立太子的形象。他建议,把商山四皓请来。所谓商山四皓,即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这四个人是当时公认的有学问有修养的老者,年纪都过了八十,胡子头发全白了。早先,刘邦曾多次请他们出来帮助,但都因刘邦本人“轻士善骂”被拒绝,这四个倔犟的老头甚至声称“义不为汉臣”。这次,吕后听从张良的建议,以“卑辞厚礼,迎此四人”,他们果然来了,而且不离太子左右。刘邦感到奇怪,便问四老,先前我请诸位多次,你们不来,总是躲着我,为什么现在却愿意呢?回答是,太子为人仁孝,尊敬贤者,善待儒生,天下人都巴不得能为他效劳,乃至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们自愿前来辅佐。

商山四皓的话让刘邦非常感动,也从中认识到,原来仁慈也能产生力量,于是对四老说,那就麻烦诸位尽力帮助和保护太子了。与此同时,他把戚姬叫到身边,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商山四皓说,“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听后如雷轰顶,不禁“嘘唏流涕”。刘邦也从此改变主意,不再提废太子的事。

如今,刘邦走了,一切都按照吕后的愿望进行———亲生的儿子顺利地当上皇帝,自己也成了大权独揽的太后,对于这个结果,按理说应该非常惬意才对。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因为吕后是一个心胸狭窄又极其歹毒的女人,她在取得最高权力的同时,最先想到的是,应该报仇雪恨了。

吕后有什么仇什么恨呢?

这又要说到刘邦,他像所有的帝王一样,生前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妃嫔供他寻欢作乐,其中戚姬特别受宠,刘邦外出时经常把她带在身边。吕后虽然是刘邦的结发妻子,与刘邦同甘苦共患难,出谋划策,“佐高祖定天下”,威望很高,但年纪毕竟大了,人老珠黄,不再拥有姿色,刘邦便让她留守后宫,日子长了,自然就逐渐疏远,以至于想见一面都很难。最让吕后不能容忍的是,戚姬还抓住接近刘邦的有利条件,整天哭哭啼啼,要求改立她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刘邦也有这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如果不是后来张良出了妙计,戚姖的愿望很可能实现,吕后的身家性命也就不堪设想。有着如此攸关命运的深仇大恨能不报吗?吕后心想,不,一定要报,而且必须立即就报。

吕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戚姬抓起来,囚禁在永巷(别宫)。为了侮辱和折磨她,以解心头大恨,吕后让人剃去戚姬的头发,强逼她身穿赤褐色的囚服,罚她像下人一样操杵舂作。落入吕后魔爪的戚姬,过着艰难而又屈辱的生活,不由想起高祖在世时所受到的宠幸,今昔对比,悲从中来,特别是儿子赵王如意的处境,最让她放心不下,于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唱着歌。歌词是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便是文学史上著名的《舂歌》: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汝)?

《舂歌》内容悲切,哀怨动人,但传到吕后那里,却成了刺耳的声音,尤其是歌里提及赵王,更使她勃然大怒,“乃欲倚女(汝)子邪”———你还想靠你的儿子呀。好,我就让你死掉这个心。她立即下旨召戚姬的儿子赵王进京。吕后的不良用意为赵相所深知,遂予以敷衍,没有让赵王去长安,朝廷来使三次无功而还。第四次,赵相实话相告:“高帝属臣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吕后这才知道,赵王之所以没有来是赵相的主意,立即派人让赵相到长安,然后再下旨召赵王。孝惠帝知道母亲此举是要杀害赵王,虽然不敢顶撞,但出于对(同父异母)弟弟的爱护,他亲自到灞上迎接赵王,一道入宫,平日起居饮食,他都要亲自携带弟弟,两人形影不离,使得一心要杀赵王的吕后无从下手。

然而终有一天,吕后抓住了机会。那是惠帝元年(前194年)十二月的一天,孝惠帝清早出去郊外打猎,赵王因为年纪小,不能早起,没有跟着出去而独自留在宫里。内有暗线的吕后很快就知道这一情况,她认为是天赐良机,当即派人拿着毒酒进宫给赵王喝。年少的赵王见是母后赐的,又不懂得这酒里有毒,哪敢不喝,可喝下去不久便一命呜呼。孝惠帝回到宫里,发现赵王已经死了,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干的,不敢吭气,只能对着弟弟的遗体泪流满面。

害死赵王的吕后仍不解恨,她想出了一个古怪而又极端残忍的主意,即下令砍掉戚姬的手足,挖去她的眼睛,并用药熏她的耳朵使其聋,用药酒灌她使其哑,然后把她关进厕所,名曰“人彘”(像猪一样的人)。几天后,毫无人性的吕后召见孝惠帝,让他去看看“人彘”。孝惠帝不知道“人彘”为何物,但既然是母亲的旨意,便跟着去了。到了现场一问,才知道眼前这个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人彘”竟是戚姬,仁弱的他不禁当场大哭起来,并因此得病。

孝惠帝的病拖了一年多还不能下床。期间他派人请来吕后,悲愤地对她说:您如此对待戚夫人,“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意思是,你这样摧残戚夫人,不是人应该做的事,作为你的儿子,我怎么能面对天下治理天下?这大概是仁弱的刘盈作为儿子对亲生母亲吕后说的最重的话,也是直接的批评,可以想象得出,孝惠帝的内心是何等的愤懑,何等的痛苦。至于吕后听了作何感想,是忏愧,还是恼怒,人们不得而知。然而孝惠帝却从此自暴自弃,他饮酒无度,终日淫乐,不听朝政。这种放纵的生活,无疑使他本已柔弱的身体变得更加糟糕。惠帝七年(公元前187年)秋八月戊寅,年纪轻轻的刘盈便撒手西归。

惟一亲生的儿子死了,吕后自然很难过,发丧时也哭了,但有人却发现她“泣不下”(即不掉眼泪)。此人便是留侯张良的儿子、侍中张辟强,那年才十五岁,但为人非常机敏,他看到了其中的奥妙,遂向丞相(此处司马迁没有指明是左丞相陈平还是右丞相王陵)问道,“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回答,我哪里搞得清楚!接着反问,依你之见,这应该怎么解释?张辟强说,因为先帝没有成年的儿子,太后怕你们大臣欺侮她孤儿寡母,如果现在你请太后任命吕台、吕产、吕禄为将,主管军事,再让诸位吕氏入宫掌权,“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丞相听了这番话,如梦初醒,当即照此办理。吕后知道了非常满意,再到灵堂的时候就嚎啕大哭、声泪俱下了。然而自此之后,早已大权独揽的吕雉更是从幕后走向台前,即“吕氏权由此起”,“号令一出太后”。

这是西汉初年宫廷斗争的一部分,司马迁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今天,当我们回头看这段历史时,不能不为吕后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吃惊———天下间竟有如此狠毒的女人!然而在《史记·吕太后本纪》里,我们看不到“狠毒”或是其他类似的文字,一切都是没有任何修饰的白描(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称之为“实录”)。但正是这种注重事实和细节的手法,司马迁将吕后、戚夫人、孝惠帝、张辟强等一系列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具有很强的真实性、文学性和可读性。《史记》的许多篇章也莫不如此。正因为这样,它既是翔实可信的史书,也是不可多得的文学著作。可以说,作为世界级文化巨人的司马迁,他在历史与文学方面,都给我们留下了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

刘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