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祭晚辈 情真意更浓
——读《祭十二郎文》与《祭小侄女寄寄文》
楚 欣
韩愈塑像
李商隐画像
祭文,大多为晚辈祭长辈。但也有另类,即长辈祭晚辈。中国文学史上,有两篇此类祭文常被人提及,一是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另一是李商隐的《祭小侄女寄寄文》,都写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深受读者的喜爱,也得到行家的好评。前者收入《古文观止》,后者编进《历代小品大观》。
韩愈《祭十二郎文》,祭的是长兄韩会的儿子韩老成(因他在族中同辈排行十二,故称十二郎)。韩愈三岁时失去父母,从小由兄嫂抚养,与十二郎生活在一起,他们年纪相差无几(十二郎稍小一点),感情非常深厚。后来韩愈当官,四处奔忙,两人长期不在一起。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韩愈官运好转,升为监察御史,叔侄有可能相聚,十二郎却突然病故。那时,韩愈与十二郎都不到四十岁,正当盛年。噩耗传来,让他难以自已。《祭十二郎文》正是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写的。《古文观止》编者认为,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乃“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是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 堪称“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通常情况下,祭文总要对被祭者的生平歌颂一番。《祭十二郎文》虽然也承袭这个传统,赞扬十二郎的为人“纯明”,但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表达亲情。韩愈一开始写道,“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前来祭你。接着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你与我“零丁孤苦”,“形单影只”,但我们从小“未尝一日相离也”。长大后,我奔波于事业,叔侄之间聚少离多。原以为,“吾与汝俱少年”,“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于是心安理得地在京城当官。然而事与愿违,你竟这么快就离我而去。倘若早知道会是这样,“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一日辍汝而就也”。在叙述内心极度痛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后,韩愈进而写道,“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而尽哀,殓不能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即对十二郎的生、病、死、葬诸事关心不及,料理不周,深深地感到自责。他沉痛地表示,经过这一次巨大的打击,“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最后,无限悲伤地写道:“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意思是,话有说完的时候,哀痛之情则永远不会停止。今天我来“告”你,跟你说了这些,不知道你晓得还是不晓得,悲哀啊,但愿你来享用这些祭品。
祭文一般采用骈俪文格式,比较庄重严谨。《祭十二郎文》却一反传统,改为韵文与散文结合、以散文为主的笔调,显得比较自由随意。诚如近代文学家林纾所指出:“祭文体,本以用韵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彻心,……则变调为散体。”(《韩柳文研究法》)韩愈称对方为“汝”,自称为“吾”,且內文不用“祭”,而用“告”,即我在对侄儿你讲话,距离拉得很近,亲切而自然。作者还善于用“呜呼”或“呜呼哀哉”来渲染气氛。一是用得多,全文不足千字,就有十个地方出现“呜呼”或“呜呼哀哉”。越是到了后面,此类呼喊越发急促,反映作者内心的伤痛有多么巨大,思念侄儿之情有多么深沉。二是用在关键处,如说到十二郎死后,留下的遗孤怎么办,连续用了两个“呜呼哀哉”,使解决这个问题显得更加迫切。此外,《祭十二郎文》融进了祭者的坎坷人生,也使文章的悲怆色彩与感染力得到了增强。对于这篇祭文,后世评论很多。南宋著名学者赵与时在其《宾退录》一书中写道:“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此言虽然有点绝对化,但他说读此文能让人伤心落泪,则毫无疑义。笔者以为,此中最难得之处有两点,一是“实”,去掉了一般祭文的“虚”;二是“情”,没有一般祭文的“涩”,后人称之为“千年绝调”,评价很高,但不过分。
李商隐,晚唐著名诗人,人们熟悉他的诗而对他的骈文似乎了解得并不多。其实,这方面的文章他也写得相当不错,尤其是善长祭奠之文,如《奠相国令狐光文》、《祭外舅赠司徒公文》、《祭裴氏姐文》等,但写得最好的还是《祭小侄女寄寄文》。有论者甚至断言:“义山骈文断以此篇为压卷之作。”(姜书阁《骈文史论唐骈衰变第十三》)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因母亲病故,李商隐离职在家守孝,顺便处理了一些家族事务,包括为几位已故的亲属迁坟。《祭小侄女寄寄文》正是这期间写的,它比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大约晚了近四十年。
那么,李商隐的《祭小侄女寄寄文》,有什么突出之处呢?
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一样,此文祭的对象也是侄辈。但不同的是,韩愈与十二郎的年纪相仿,而且从小在一起,确有深厚的感情,也有许多话要说。李商隐的侄女寄寄只有四岁,对这样一个尚未涉事、又不在一起生活的小女孩,祭文该怎么下笔,无疑是个难题。然而诗人李商隐却化难为奇,把它写成绝妙文章,着实令人赞叹。
这篇祭文较短,仅有三四百字,不妨照抄如下:
《祭小侄女寄寄文》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体魂,归大茔之旁。哀哉!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于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来也何故,去也何缘?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时吾赴调京下,移家关中。事故纷纶,光阴迁贸气寄瘗尔骨,五年于兹。白草枯[亥][艹],荒涂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尔之栖栖,吾有罪矣。今吾仲姊,返葬有期。遂迁尔灵,来复先域。平原卜穴,刊石书铭。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
自尔殁后,侄辈数人。竹马玉环,绣檐文褓。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独尔精诚,不知何之。况吾别娶已来,嗣绪未立。犹子之谊,倍切他人。念往抚存,五情空热。呜呼!荥水之上,坛山之侧。汝乃曾乃祖,松[西贝] 森行。伯姑仲姑,冢坟相接。汝来往于此,勿怖勿惊。华彩衣裳,甘香饮食。汝来受此,无少无多。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一样,李商隐写《祭小侄女寄寄文》,也采取比较自由随意的笔法,用“汝”称对方,用“伯伯”称自己。整篇祭文就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对着刚要懂事的晚辈在说话,殷殷之情跃然纸上。最感人之处是交待寄寄两件事,即你来这里(即“迁灵”),不要恐慌,也不要害怕,因为你的曾祖、祖父以及两位姑姑都在附近(指均葬在那里),他们都会关照你的;至于给你享用的东西——好看的衣裳,好吃的食物,既不能过于拘谨拿得太少,也切不可贪心要得太多,合适就好。祭者像平时大人对孩子的叮嘱一样,不厌其烦,细细道来。姜书阁称此篇祭文是李商隐骈文的“压卷之作”。端的如此。
读《祭小侄女寄寄文》,我还有个“发现”,即我们中国人对心爱的孩子,往往以其名的重叠词称之,而这个习惯古代就有了。李商隐呼唤侄女正是这样。如果没有判断错的话,李商隐侄女之名当是“寄”。祭文用了“寄寄”,比用“寄”显得亲切多了。
不过,在赞赏的同时,人们对《祭小侄女寄寄文》也提出过不同的看法,即寄寄只是侄女,又是个长时间不在一起的四岁小女孩,李商隐写作此文为什么如此悲伤,特别是文中自责,“尔之栖栖,吾有罪矣”,话说得那么重,似乎不合情理。 因为寄寄夭亡没有立即安葬,主要责任应在其父母身上,怎么会是你这位伯伯呢?于是不免让人产生疑问,即从祭文中说的“别娶”(再娶)分析,李商隐在与王茂元之女结婚之前,还应有一次婚姻,或者是和某位女性相爱过,并有了私生女,寄寄就是爱的结晶。当时因不便自带,于是托养在别人家(笔者推测,“寄”之名,可能由此而来),到了她四岁才领回(“方复本族”),并作为侄女对待。正是因了这层骨肉关系,让李商隐对寄寄充满感情,以至于“刊石书铭,明知过礼之文,也在所不顾”(按照古礼,不满八岁的死者,皆为无服之殇)。当然,上述的看法对与否,还需佐证,这里提出来,仅供参考。
成年后,韩愈走上仕途,但很不顺利,多次被贬,
四处飘泊,很少与十二郎见面。
清宣统年间豫章书院藏品《祭十二郎文》(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