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12 16:2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宋志坚

 

“子见南子”的是与非

宋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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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见南子图

 

孔子是相当强调“礼”的,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礼”,当然也应包括男女之礼。他在这方面有没有越轨之举,非礼之行呢?迄今为止,尚未有“不良记录”被发掘或披露出来。要说他老人家有什么“绯闻”,那就是“子见南子”了。这一后世议论不息的掌故,出自《论语·雍也》,全文如下: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子当然也有男女之情与爱美之心,但他懂得“发乎情,止乎礼义”。从“子见南子”这件事看,他的生活作风倒是比较严谨。“子见南子”而能使“子路不说(悦)”,说明他之见南子并非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南子是卫灵公夫人,据说貌美而心淫。子见南子,不可能有“非礼”之念与“非礼”之为,因为卫灵公是一国之君。孔子在卫国,是来谋饭碗的,充其量是个客卿。只凭这种关系,决定他不敢为色所迷。此其一;其二,这样一件事就引起“子路不说”,可见孔夫子身边,有监督之人;这样的事也让孔夫子对天发誓,说是“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当然,“子路不说”情有可原。他是按照孔子的教诲来要求孔子的,你老人家不是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么?南子这个女人声誉那么不好,你去见她作甚,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子路也不迷信孔子,不想为他的老师能否坐怀不乱或守身如玉打保票。他只是在孔子面前表示自己的不悦,并没有去当长舌妇。我以为,子路此举有几分可敬。

后世对“子见南子”的议论,却有些复杂。仅是儒家学者,大致就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为孔子遮掩的。最典型的要算南宋的朱熹。他对他的学生说:“此是圣人出格事,而今莫要理会它。”程朱理学继承的是儒家的道统,儒家的“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到了宋元明清,逐渐登峰造极,于是也就不假思索地一口咬定这是“出格事”。但“出格”的是“圣人”,也就能遮则遮,能掩则掩,不要再去提(理会)它为妙。这大概也就是“为尊者讳”了。

一类是为孔子辩饰的。最用力的当数明代的杨慎。他说了三条,一是南子以卫君的名义邀请孔子参加国宴,孔子不好拒绝;二是“子路不说”,并非怀疑孔子有“犯色”之想,只是怀疑孔子想去卫国做官;三是“夫子矢之”不是发誓,孔子只是告诉子路:道之不行,乃是天所弃绝,不会指望见了南子可以使他的一套大行其道。

继承孔子道统的后世之儒或鲁迅所谓的“儒服之士”,大致是要按照他们的“男女观”来塑造孔子的光辉形象,把他打扮得完美无缺光彩照人。然而,孔子越被打扮得完美无缺光彩照人,也就越能引发人们“恶搞”的冲动。

在孔子故乡曲阜上演林语堂创作的独幕话剧《子见南子》,大概就是一个这样的案例。

林语堂的独幕话剧《子见南子》,主要依据就是《论语·雍也》中的那几句话。剧本发表于192811月《奔流》月刊第1卷第6号。“原剧所表演的南子,是尊重自我的,享乐主义的;孔子却是一个遵守礼法的,要得位行道的”,人生态度不同,难免“戏剧冲突”。设在曲阜的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生排演了《子见南子》一剧,并作为192968日该校学生会举办游艺会的演出节目,因而得罪曲阜孔氏家族孔传堉等人,受到控告,引出一场“子见南子”的风波。

从《鲁迅全集》第8卷《集外集拾遗补编》中《关于〈子见南子〉》一文看,鲁迅曾经对于这场风波予以全过程的高度关注。与其说这是一篇文章,不如说这是有关这一事件始末的资料汇编。全文总共12个部分,其中第十部分是曲阜二师校长宋还吾呈山东教育厅文,宋还吾在此呈文中说:

至曲阜孔裔告祭林庙时,自袁世凯以来,以至今日,均系服祭天服,行跪拜礼,未尝稍改。本校设在曲阜,数年前全校师生赴孔庙参加祭孔典礼,曾因不随同跪拜,大受孔裔斥责,几起冲突。刻距现行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为期不足一月,若不预制祭天服,定行跪拜礼,倘被孔裔控告,为尊崇孔子,未能极端,则校长罪戾加重,当何词以自解?若预制祭天服,则限于预算,款无所出,实行跪拜礼,则院部尚无功令,冒然随同,将违背现行礼节,当然获罪。且查曲阜衍圣公府,输资设立明德中学,向无所谓星期,每旧历庚日,则休假一日,名曰旬休,旧历朔望,例须拜孔,行三跪九叩礼,又每逢祭孔之时,齐集庙内,执八佾舞于两阶。本校学生如不从同,则尊崇不能极端,如须从同,是否违背院部功令。凡此种种,均请钧厅转院部,明令示遵。

宋还吾的这一段话,甚能说明山东省立第二师范所处之地“尊崇孔子”之“极端”。在这种极端尊孔的氛围之中的“圣裔”们看来,孔子应当是道貌岸然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哪里可以与南子这样的女人一起搬上舞台丢人现眼。他们或许还有这样的潜意识:最好像朱元璋删《孟子》那样,把《论语》中“子见南子”一条也一起删去。所以,宋还吾这段话,不仅对“教育部训令”中所谓“极端”“尊崇孔子”提出疑义,也道出了该校学生排演《子见南子》之心理密码。所以,数年之后,鲁迅在《中国现代的孔夫子》中写道:“因为公演的地点,恰巧是孔夫子的故乡,在那地方,圣裔们繁殖得非常多,成着使释迦牟尼和苏格拉第都自愧弗如的特权阶级。然而,那也许又正是使那里的非圣裔的青年们,不禁特地要演《子见南子》的原因罢。”宋还吾此文上呈之后,遂有鲁迅汇集的资料之十一,其中有山东教育厅训令第一二○四号,谓“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校长宋还吾调厅另有任用”云。十二为结语,系鲁迅所写,全文如下:

有以上十一篇公私文字,已经可无须说明,明白山东曲阜第二师范学校演《子见南子》一案的表里。前几篇呈文(二至三),可借以见“圣裔”告状的手段和他们在圣地的威严;中间的会呈(四),是证明控告的说诳;其次的两段记事(五至六),则揭发此案的内幕和记载要人的主张的。待到教育部训令(九)一下,表面上似乎已经无事,而宋校长偏还强项,提出种种问题(十),于是只得调厅,另有任用(十一),其实就是“撤差”也矣。这即所谓“圣裔”之举,也还是“强宗大姓”的完全胜利也。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一夜,鲁迅编讫谨记。

鲁迅的结语,显然是为被控一方鸣不平的。他不是支持被控方反对孔子,而是支持被控方反对极端尊孔;不是支持被控方丑化孔子,而是支持被控方艺术地还原孔子。然而,在“五四”运动十年之后,执政当局却为“息事宁人”而使“强宗大姓”的“圣裔”们取得“完全胜利”,所以,在他的短短结语之中,我似乎还读出了四个字: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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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画作《子见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