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1 23:4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徐德金



 

徐德金

 

 

我当然不是乘舟从建瓯溯流而上来到梅口埠的,松溪的水面,此时已看不到一叶扁舟或一张竹排,万山合围,连峰成屏,松溪穿行于历史的回眸,不经意间留下寂寞黄昏的一缕斜阳草树,饮泣于时间的风口。

 

 

清朝年间,瓯宁县令陈朝俨客途梅口,那时是浅秋还是深秋已不可考,是赴任路上抑或归寿宁老家省亲途中亦不可考。总之,陈县令沿松溪行至梅口,便弃舟上岸了。

 

松溪溪水碧粼粼,鉴却须眉别有神。

一气涵空秋更静,四周环匝夜如银。

细推时事天工巧,略避尘嚣眼界新。

我欲扁舟上溪住,天随不愧古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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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口古埠(朱建斌 摄)

这是他留下的一首七律《舟泊梅口》。陈县令是寿宁人,有一首写家乡的诗《咏石门》,他还留下一段《武夷游记》的片言只语。瓯宁县即现在建瓯县的一部分,彼时建安、瓯宁两县同一治城,位于松溪下游。

想必瓯宁县令当年系舟梅口埠也是一桩要事,同朝为官的松溪县令潘拱辰也是尽了地主之谊的。渡口相迎,诗酒唱酬,便有了《梅口和韵》:

 

沙平滩浅石粼粼,地僻由来无水神。

夜静月沉明似镜,雨余风蹙浪成银。

春光不改秋山色,村径依然岸柳新。

堪笑年前人迹少,沿溪茅屋半流民。

 

陈县令对梅口是有些溢美的,但潘县令着实是过于自谦了?

潘拱辰,江南无锡人氏,康熙三十六年(1697)任松溪县令。1700年,潘县令领衔修撰《松溪县志》(清康熙庚辰版)。彼时的松溪是怎样一个情形呢?《松溪县志》(清康熙庚辰版)卷之五“赋役志”如此描述:“孰意累岁兴兵,凡有军饷加之田亩,洎乎耿藩作逆,七闽骚动,而建居上游,松尤被害。嗣是而频遭洪水,怀山襄陵,民居迁徙无常,锄耒视为敝屣。甚者村废而人日少,人日少而田日荒,司农岁额则必取盈焉。呜呼!野有哀鸿,途多硕鼠,山田硗确,半入污莱。”耿精忠作乱是在康熙十二年至二十一年,历时九年之久,“七闽骚乱”“松尤被害”。因之便有潘拱辰“和韵”所云:堪笑年前人迹少,沿溪茅屋半流民。潘修《松溪县志》载,该县人口二万五千八百八十人,与在明一朝最高峰时人口数减少了约九千至一万人。兵祸加上天灾,偏远的松溪百姓流离失所,潘县令乃自叹“拱辰以谫劣下材,当兹凋敝,待罪已三年矣。早夜为其呕心,憔悴几于剩骨”。

即便如此,但同僚来访,酒菜还是有的。彼时的梅口埠溪水碧粼粼,环匝夜如银。兵燹远去,更无自然灾害,松溪得以休养生息,想必梅口早已舟楫相接,人来物往了。

 

 

南宋以后,闽北建州(建宁府)成为福建兴盛富庶之地,经济、文化、社会、民生都得到较大发展,丰饶的物产及其山林资源,便利的水上交通,使闽江中下游地区深蒙其利。“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这句流传数百年的当地俗语即揭橥闽江流域的一种自然与社会的生态。从崇阳溪到建溪,从南浦溪到建溪,从松溪到建溪,建溪索众溪而成丰沛之势形成闽江重要支流;然后,闽江之水浩浩荡荡一路奔流入海。“舟车辐辏,物阜人彩”,曾经闽北的多少渡口码头成为商埠重地,但最终又隐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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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口埠就是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历史记忆吧。

我们从松溪县城驱车前往梅口埠。在没有公路之前,从松溪城关到梅口村,大约没有比走水路更加便捷的了。松溪是松溪县母亲河,这条起源于浙江庆元县的“大溪”,自东北流向西南,在松溪县境内凡48千米,形成大南门、大西门、大埠市、旧县和梅口埠五大码头。而作为松溪河流出境的最后一个商埠,梅口是松溪商帆最重要集散地,辐射本县以及建阳、浦城部分区域。

梅口埠形成于什么年代已经不可考,一说是在南宋,一说是在明朝洪武年间。现存最早的《松溪县志》明嘉靖丁酉版记载; “松邑僻于遐陬,物之产于地者,日益寝繁,利之取于坑者,时或间有,皆由国家休养已久,富庶攸臻。”至少,在明朝,松溪虽“僻于遐陬”,但还是“富庶攸臻”之地。与清康熙年间相比,明朝松溪的人口都在三万以上,嘉靖十一年,松溪户籍人口达到三万五千九百一十人。该县志“食货”篇记载了松邑土地所产之物乃“万有不齐,难以尽述”。由此观之,建宁府七县(建安、瓯宁、建阳、浦城、松溪、崇安、政和)的物产亦难以尽述的。

而闽北的众多河流为当地物产货畅其流提供了绝佳载体,难怪有人说,闽北的河脉就是商脉、人脉、文化脉。是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溯源闽学,文脉流芳。

回到梅口埠的现场吧。我们从修葺一新的古建中隐约发现昔日码头的盛景——当水路还是物流之首选的时候,松溪乃至闽浙边区的货物顺流而下,梅口是必经之地,逆水而上的商船,也必然靠泊梅口歇脚打尖。据云,明清之际,河运更加繁盛,梅口成为彼时闽北水运重要码头,“客栈、菜馆、茶楼、日用品小商店林立”。早在明代,梅口埠就设有“钞关”,也就是征收关税的机构,由此可想而知,那时梅口埠的繁荣程度。我们步入“梅口街”,走在松溪右岸一排高大的樟树林间,但见钞关、书院、茶楼等建筑物鳞次栉比,依稀透着往昔的生气。梅口村有一千多年历史,共有陆、叶、范等三十多个姓氏。从早些年发掘出的梅口十八街巷回望数百年形成的古埠格局,我们发现这十八条巷每个巷集中一个姓氏人家,而在巷口都立着一个“石敢”,俗称 “十八石敢”。

我完全可以想象往昔闽北古渡的风貌,当然,梅口埠也不例外。只是,我发现在梅口村的三十多个姓氏中,在梅口埠的十八条街巷里,它曾经汇聚了多少五湖四海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啊。

 

 

90岁的范久堂老人引领我走进范厝巷。往上数,祖上从浙江杭州迁居松溪梅口到他这里已是第七代,往下数,还有庆、弥、方、祚四代。范家因何迁徙梅口?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原委了。范老告诉我,范家是从放木排到福州开始发家的。从入梅口第一代“福”字辈起算,范家延播甚众。梅口埠,曾经的大码头,有多少像范家那样的“外乡人”,最终选择了落地生根。时间像松溪的水一样流动。

走进范厝巷深处,我看到范家的大宅院如今已经破败不堪。范久堂老人站在自家倒塌的旧宅门前——用青石板构筑而成的大门依然屹立着,门柱门框是精细的雕琢——诉说着水毁家园和迁居的过程。言语之间,眼神之间,老人家没有一丝怨怼。他的祖上在梅口也是十分阔绰的,有两千多亩的田地,但那是族产,族中各支每年从族产中获得收益。

梅口埠的繁华落尽是在1958年松溪通了公路汽车以后开始的。公路发展了,并由于松溪沿河水电站、水坝增多,航道梗阻,航运量逐年下降,1972年松溪的航运完全停止。

“晓泛松溪一叶船,船头溪水响涓涓。小桃隔岸绯红雨,弱柳盈津舞翠烟。对酒篷窗春昼永,弹琴花渚午风恬。忽思海岛多征戌,何日投弋事甫田。”这首《放舟松溪》出自明朝松溪一个叫来端本的知县。

明嘉靖三十八年,来知县曾修过松溪县志,由此时间点推算,他诗中的“忽思海岛多征戌”当为明军在浙闽沿海平叛倭寇的时候。彼时松溪远离战事,松溪的水清澈,松溪两岸群峰相对,泛舟柳岸翠烟,怎一个世外桃源的恬适静美。然而,这一切,连同梅口埠的雕栏花楼都被历史所裹挟,那些被踩踏过的圆滑的鹅卵石,那些雀船悠悠的欸乃声,那些“梅口地上净是油,三天不驮满街流”的景象,都被漫过岸坡街巷的黄泥所掩盖,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谁能想到,不过两年,松溪城还真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御倭战事(清康熙版《松溪县志》之《御倭纪事》),松溪由此在抗倭的历史叙述中留下可歌可泣的一笔。梅口埠曾经见证过这一切,万山之间,与海的相连,竟然可以这种方式。

溯流梅口埠,我不经意翻看到更多的松溪以及建宁府的历史。那些古渡、那些码头、那些闪着金光的日子,如何在闽北苍翠的千山万壑之间流动。现如今,我们从试图再现昔日繁华的梅口埠中却再难听到古人沿着坡岸、街巷嘈杂的叫卖声、阔笑声、划拳声以及莺啼的婉转曼妙。

梅口埠,我把你当作松溪古邑千百年遗落的梦乡,时至今日,让我们还心心念念。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