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松溪看版画
石华鹏
一
坐绿皮火车去松溪看版画。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极浪漫的事儿。
所谓浪漫,按照英国哲学家以塞亚·伯林的说法,浪漫不仅是“雪莱描绘的彩色玻璃穹顶,把永恒的白色染成五彩缤纷”, 也是“对自己独特记忆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是对生活中愉快事物的欢悦和惊喜”。简单地说,浪漫是一种诗意的惊喜。
近二十年没坐绿皮火车了,此番乘坐,我想,在登车的那一刻会有太多“独特记忆”涌现,也会伴随以塞亚·伯林所说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倒不自觉期待起来。
看画展、看艺术展,我多是乘飞机、坐动车往北上广深等大都市去,至少也是到福州、厦门。这次却不走寻常路,反其道而行之,去往每天只有三趟绿皮火车往返的福建闽北山区小城—— 松溪,去看“群体的力量——松溪版画30年作品展”,去看一座小城如何与版画艺术结缘。
松溪,多年前我曾去过一次。它的美,名声在外,被称为“绿色金库”,沿河两岸多乔松,有“百里松荫碧长溪”“明月松间照,风静听溪流”之称,县城也因此有了好听的名字:松溪。松溪的版画也名声在外,被文旅部命名“中国民间版画艺术之乡”,流传甚广的“松溪三宝”,除了湛卢剑、九龙窑青瓷外,就是松溪版画了。
还未曾抵达,感觉就有一种诗意的惊喜在等着我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浪漫吧。
检票,进站,上车。进入车厢,如旧友重逢,眼前的一切熟悉、陌生,又新鲜。高阔的车厢空间、背靠背的卡座式座位、可以滑动的玻璃窗……都是老样子,比简洁现代的动车粗犷了许多。旅客面对面而坐,抬头目光便相遇,有了交谈的想法。“您到哪儿?”“去松溪。”“哦,我到政和呢。”随意,亲切。哐当、哐当之声响起,火车缓缓驶出车站,离开城市,穿行于绿色山地间。连江、宁德、支提山、周宁……火车不慌不忙, 每一站都停,不快的车速让时间缓慢下来。我享受这久违的感觉,看窗外后退的绿色山野、民居,我的心也静下来。
松溪站建在半山上,出站便可俯瞰整个县城。它如一个乖孩子,静静躺在绿色山峦环抱的臂弯里,小城被松溪河环绕,高高低低的房子,静谧地闪亮在正午的阳光里。
二
松溪版画院和县美术馆位于松溪文化广场综合楼一楼。“群体的力量——松溪版画30年作品展”就在一楼的美术馆展出。
为我作艺术讲解的是兰坤发和池达有。兰坤发,松溪版画成长壮大的参与者、领军者,知名版画家,曾任松溪版画院院长。池达有,80后,青年版画家,松溪版画的未来之星。步入展厅, 先入视野的是一字排开的四幅风景版画,《福建土楼》《厦门鼓浪屿》《福建武夷山》《内罗毕国家公园》,作者均为松溪版画家,其中《内罗毕国家公园》的作者就是站在我身边的年轻的池达有。几幅作品造型精准,颜色清丽,刀工细腻,层次丰富,把自然之美动人地展示出来了,可见松溪版画家“功夫”了得。
当我在心里嘀咕“这几幅作品规整有余而艺术性稍弱”时, 兰坤发告诉我,这批表现福建地标风情的作品属于订制外交礼品,比如池达有的《内罗毕国家公园》就是福建省代表团2023年出访肯尼亚时赠送的礼物。
在这个亮堂宽敞、空间回转的展厅,我与松溪版画院三十年的馆藏精品相对而视。兰坤发的《家园印象》《围》、蔡丽的《乡村迎奥运》《都市幻境》、陈维星的《都市·第一缕阳光》、王永桢的《红色记忆》《物换星移几度秋》、陈邦寿的《视线透过绿色风景》、马麟的《鸣秋》、吴锡山的《甜蜜时光》、赖景华的《金色田园》、陈紫桐的《烈火红岩》、池达有的《童心筑梦》等。这些作品,多数入选全国美术大展,不少作品获得过各种规格的奖项,有的还被中国美术馆等学术机构收藏。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松溪版画的制作(朱建斌 摄)
也是因了版画的“复数性”——画家可以同时印制多张—— 我们得以目睹这些原作。
我在这些作品间穿梭往来,它们吸引我,让我感动,同时也让我的心灵获得了一种宁静的富足。凡·高说:“每一幅画都应该给人的灵魂提供一个休憩之地。”我想,这些画作定是带给了我灵魂某种休憩。
比如,兰坤发的《家园印象》、蔡丽的《都市幻境》和陈维星的《都市·第一缕阳光》,让我感受到光与影完美组合所带来的视觉冲击,那些斑斓色调是画家对生活的感情,是从画家心灵流出来的东西,关于乡村的多彩,关于都市的幻影,有了某种本质的呈现。这些现代感十足的作品,不仅拓展了版画的表现空间,而且具备了“印象派”那般的永恒吸引力。
比如,王永桢的《物换星移几度秋》、陈邦寿的《视线透过绿色风景》以及马麟的《鸣秋》、赖景华的《金色田园》, 对青山绿水、对家乡故园的描绘,让我感受到生活于斯的版画家们深藏于心的炙热感情,在木板上运刀涂色、在色块与线形之间精细打磨,或激昂挥洒,或哀伤婉转地表现出来时的那种畅快和深沉。
我忍不住想,这些让我流连忘返的作品为何如此触动我? 盖因我从中读到出了小城版画家们对版画这一艺术形式由衷的热爱;读出了他们对乡土故园、日常生活浓郁的情感;读出了他们对艺术之美的着迷和陶醉。
松溪版画家以刀为笔,刻板,留形,赋彩,一刀又一刀地刻,一遍又一遍地印,粗糙走向精细,稚嫩走向成熟,寒来暑往,如此30年,方才有了这些让我感动的洋溢着艺术生命力和征服力的作品。
这是一个画家人数与艺术水准均可圈可点的版画创作群体, 不妨称之为“松溪版画群”。
三
傍晚在松溪河边散步,望着小城渐次亮起的灯光,我不禁问:为什么是松溪?一座偏僻的山区小城为何与版画艺术深度交融、彼此成就?
迷惑和惊讶的不止我,还有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版画艺委会主任苏新平,他说:“第一次来到松溪,我很为这里的版画群体惊讶。一个十几万人口的山区小县,能有这样一批版画爱好者,并且创作出这么多的优秀版画作品,还有版画院,在全国来说是十分罕见的。松溪版画很贴近生活,有乡间的气息、时代的印迹,但又很洋气,有思想、有学术性,松溪版画是全国基层很突出的一个创作群体。”
对于我们的迷惑和惊讶,兰坤发和池达有给予了细致解答。
我释然,再次明了,世间万物的发生与成全,皆有源流,有逻辑,有因果,由机缘,当然也有坚持和汗水。
松溪版画
松溪版画的源流与文脉,大致可以分为两条:一条远的,间接的;一条近的,直接的。远的那条,可以追溯至宋元及近代时期。宋元时,闽北建阳是全国雕版印书中心之一,为使书籍得到读者青睐,获得广泛市场,建阳麻沙版图书率先在书中雕印插图,这种雕版插图可视作早期版画。中国现代版画始于鲁迅先生1931年8月在上海开办的中国第一个“木刻讲习会”,请来日本老师培养中国木刻家。此后,版画在中国大地发芽开花。1942至1946年,浙江丽水“浙江木刻用品供应合作社”以及邵克萍、杨可扬、郑野夫等一批版画家从江西上饶迁至闽北武夷山赤石一带开展木刻活动。闽北大地上的版画艺术种子由此播撒下。
松溪版画近的、直接的源流,来自20世纪90年代初期,松溪版画起步于此。1994年11月,县文化馆开办“女子版画班”, 当时松溪工艺美术厂关闭,一批下岗有雕刻技术的女工成为版画班主力军,加上一批女教师以及男性木雕爱好者,松溪版画的培训和创作便开始了。起初以黑白木刻、农民画形式起步,后以绝版套色木刻为主要创作版种。由此发轫,逐渐成立了松溪县民间版画院,后上升为松溪县版画院、美术馆。版画家们的创作题材和艺术思路,逐渐专业化、个性化,三十年来刀耕不辍,刀下有情。由此,200多位成年作者和10000余名中小学、幼儿爱好者与版画结缘,20多位卓有成就的版画家走出松溪、走出福建,形成卓有影响的“松溪版画现象”。
所以,1994到2024年,正好是松溪版画成长成熟的30年,也就有了“群体的力量——松溪版画30年作品展”的成果展示,也就有了我此次的松溪版画之行。
所谓生活,三分之二烟火生存,三分之一诗意清欢。坐绿皮火车去松溪看版画,实则是去感受一种缓慢的、绿色的、艺术的生活。尼采说:“就算人生是场梦,也要有滋有味地去做。”为什么不呢?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