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1 11:1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石华鹏



时间深处的斌溪村

 

石华鹏

 

  

 

 

是否可以这么说,地球上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耐咀嚼的故事,并且每一个故事都值得去深情讲述。

许久许久之前,一个孤独的身影,筚路蓝缕,翻山越岭, 人困力乏之际,在山谷深处一条溪边的平坦处落下脚来,垒墙搭屋,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一个家族由此产生,一个村庄也由此产生。毫无疑问,这是历史深处神圣的一刻,这是无数后代慎终追远的神圣源头。

有了人——有了空间的变迁——有了时间的流逝,故事便形成。故事形成的那一刻故事的讲述也开始了:很久以前,我爷爷的爷爷初来这里……

故事的讲述者除了本家族成员一代一代口耳相传之外,还有充满好奇心的外来者,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来到这里,被这个村庄的山水、风物、人文、历史所吸引,饶有兴致地游走,耐心地打探和追溯,他们离开之后,在村外的世界开始讲述这个村庄的故事,故事因此也有了更多流传的可能。

斌溪村与我便是如此,我是一个被它吸引而来的外来者,离开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罗源县飞竹镇北部,沉默敦厚的层层青山之间,一条常年热闹、明净宽阔的溪水自东向西流去。这条溪叫斌溪。沿溪两岸的村庄叫斌溪村。山沉默了千年万年,溪热闹了千年万年,住在村庄里的人,跟着山学习沉默,跟着溪学习热闹,一代又一代,也有千年了。

斌溪村从未被遗忘,也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盖因藏之深山、偏居一隅,它幸运地留住了印刻有古旧时光的斑斑点点:古民居、古道、古桥、古油坊、宗祠、书院……这些老屋老房黑瓦层叠,静立于溪岸山坡之上,这样一立就立了上百年、几百年。如果你愿意触摸那些古老的砖、瓦、泥、木头, 就能触到里边藏下的旧时光、旧日子。在簇新而速变的今天,我们走进斌溪,等于走进过去与旧时光握手、寒暄,这些古旧物什之所以触动我们让我们慨叹,大概是因为它们昭示了我们的来路,它们所暗示的古旧日子并没有消失在时间深处,而是展现在眼前,让我们得以重温。

 

 

从飞竹镇出发,沿着罗源到古田方向的县道前行,当县道与一条溪交汇时,斌溪村便到了。村口立着一块醒目的村名牌, “斌溪村”三个字由大名鼎鼎的文化学者余秋雨题写,书法娟秀飘逸,文质彬彬。我问村党支书余根钦:“余教授题字有收润笔费吗?”江湖上流传余教授讲座和题字都收费,钱不到位不开讲不题字。余书记说:“没有,哪能呢!”他语气肯定,且有些质疑我的问话——话外音似说,给余氏宗亲题字怎么能收费呢?

从这个答话语气的细节我们可以推断,斌溪村人多姓余,且与余秋雨同宗。果不其然,余根钦介绍说,斌溪村百分之八十住户姓余,余氏远祖由浙江入闽,由建阳到福州到古田,斌溪村的余氏是由古田杉洋镇迁入,时间在宋代初期(约960—983年), 斌溪村余氏开基祖为余从龟。如此算来,斌溪村的历史有1000多年了。

“一溪流水分文武,两条廊桥连古今。”入村不久,经过村部广场我们便来到了斌溪大桥上,站在大桥中间,面溪上游方向而立,便可感受到这两句诗所描述的斌溪魅力了。溪水宽阔, 清流漫舞,左手边的北岸之上,黛瓦灰墙的古民居顺山势层叠而建,蜿蜒而去,古意悠然,因崇文重教,被称为文溪村;右手边的南岸之上,多为白墙新居,有几栋旧土楼点缀其间,因当年习武之风盛行,故名武溪村。两村之间的溪流最早叫文武溪,1950 年为了书写和称呼方便,合文武为斌,文武溪变为斌溪,溪之两岸的村落统称斌溪村。文溪村和武溪村无他姓,皆姓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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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竹镇斌溪村(游永健  摄

文溪村尚文,与开基祖余从龟不无关系。余从龟的祖父余仁椿曾任罗源县令,有一天祖孙俩游经文武溪,见此地山清水秀, 福地洞天,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余从龟在北宋年间从祖父居住的古田杉洋迁入此地,启籍肇基,开启余氏在斌溪的辟疆之始。事实上,余从龟选择的开基之地又属祖父管辖之地,草创虽艰但也并非想象中的筚路蓝缕,片瓦无存,家底还是有些的。他的祖父余仁椿是位崇文重教、讲究耕读传家的儒士,在古田杉洋创办了著名的蓝田书院。受祖父影响,余从龟及其后人也崇尚文化, 在文溪村设坛授诗书,其中余氏后人余猎取得进士功名后未进官场,以乡贤身份回乡创办“芝兰书院”,培养族人子弟,文气一代一代传续下来,1000多年的文脉文气氤氲至今。如今,斌溪村1700多人,大专以上学历的就有300多人,画家、书法家甚多。武溪村的习武之风始于明代。明天启元年(1621年),余从龟后人余一凤由文溪迁到溪对岸,除了崇尚文化之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为自保和保人,兴起习武之风,因此称为武溪。武溪的开支祖余一凤是一位水利工程专家,倡修了一条人工水渠,南水北调,把谢村的水引到文武溪,一些旱地变为水田,造福了家族。明末,武溪村余玉瑶,武艺高强,设置“三社七馆” 练武厅,习武者多达百人。清代,武溪村有一个著名武师,叫余齐汉,武艺高强,精通剑术,家中一把宝剑长1.2米,挥舞起来行云流水,豪气云天,在盗寇侵扰村庄的几次搏斗中,击败盗寇。一种叫“龙桩拳”的拳术在村里盛行几百年,至今仍有村民练习。或许是习武之风兴盛,红色革命时期,斌溪村也涌现了一批敢于战斗的革命者。能文能武,文韬武略,文治武功,而汇集于莽莽大山中一村,罕见而稀奇。

 

 

过斌溪大桥就进入文溪了。桥头不远处有一座师公祠,土木结构的清代建筑,飞檐翘脊,绘墙画栋,精致漂亮,供奉地方神祇林狮公。斌溪“山襟罗古,水连福宁”,在古时是热闹的所在。师公祠前有一条小径,往后山延伸可踏上罗源至古田的古道,往东通往村里。

踏着光滑而长满青苔的鹅卵石古道入村,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明清时的乡村古镇上。街面不宽,常年被两侧交错的黑瓦屋檐遮住,地上有些湿漉。小吃铺、杂货店、油坊、余氏宗祠、芝兰书院等,随十八道弯的青石古道布置排列。在街面穿行的那一刻,我幻作了一位古代书生,到福州赶考归来回古田家中去,行至文溪村时天色暗淡下来,不得不在此住一晚。

师公祠边上的宾至客栈已熟门熟路,取150文钱给掌柜后, 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上二楼,我选了靠窗的一间住下。搁下包袱,透过窗户看到楼下小吃铺飘出的热气,肚子咕噜直叫,匆忙下楼。小吃铺里有三两食客,我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粉干,另加文溪的传统美食——油丸和米糕。油丸清香不腻,米糕松软可口。吃完后,时间尚早,我信步到村里逛逛。小吃铺斜对面是一间古油坊,几位村民正在里边热火朝天地忙活。这间油坊建于明末清初,油坊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碾压池,一个直径近3米的碾压盘立在碾压槽里,油茶橧子洒入碾槽,一头牛拉动碾盘,转着圈反复碾压。橧子碾碎后制成橧油饼,然后放入墙边的两副由红豆杉制作的压油大槽,几位汉子喊着号子,抡起大锤反复敲打,茶油被压榨出来,流入油桶里,香气四溢。斌溪山地多,溪雾缭绕,宜种橧树油茶,祖祖辈辈都在开荒种油茶,斌溪橧油盛名在外。继续往村子深处走,到了余氏宗祠。余氏宗祠建得气派讲究,土木结构,三间两廊,有“稼园”、戏台、门楼等。余氏宗祠左边是芝兰书院,一介书生怎能不去书院走走呢?我推门而入,一位穿着粉色长裙、秀发披肩的年轻女子正在油灯下读书,门开的吱呀之声惊到了她,她抬起头,惊惶地问:何人?我低头拱手答:在下古田张生……待我抬头看时,发现灯下书翻开着, 人却不见了……

穿出古村,斌溪又出现在眼前了,阳光灿烂,溪上波光粼粼,远山青绿铺展,世界安宁。斌溪上游拦水做了水库,溪中水流不大,我们踏着村头的过溪石墩,过到武溪这边来。与文溪不同,武溪的现代民居偏多,有几栋建在山坡上旧时土楼,在美丽乡村建设中被开辟为艺术馆、根雕馆,或者民宿,古典与现代交融,别有风情。

如果说每一个乡村都有自己的灵魂的话,我以为斌溪村的灵魂就是这千年的文与武的完美融合。一个古村落文武融合的景观成了华夏文明的一个鲜活例证。这或许是斌溪的故事值得去深情讲述的原因吧。

(本文选自《走进“八闽旅游景区”·罗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