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8 09:5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

杨亿及其西昆体诗歌


要写浦城的古人杨亿,自然就联想到两个人——江淹和叶绍翁,因为他们和杨亿一样,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很值得一说的人物。浦城,这么一个不大的山区县,竟然出了这么三个已经被说了千百年、如今还会被经常说起的文学名人,浦城文化的深厚,可见一斑。

江淹早于杨亿,是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大家,善辞赋和骈文,他并不是浦城人,而是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人,但他被贬到浦城(当时叫建州吴兴县)当县令。相传,有一天,江淹漫步浦城郊外,歇宿在一小山上。睡梦中,见神人授他一支闪着五彩的神笔,自此文思如涌,成了一代文章魁首。于是,他给浦城留下一座山,叫梦笔山,给华夏文化留下一个成语——“梦笔生花”。后来,这个江淹官越当越大了,日子越来越富贵安逸了,文章却越写越不怎么样了。于是,又有了《诗品》所谓郭璞(晋代文学家)梦中向江淹索还彩笔之说,于是,华夏文化里又多了一个成语——“江郎才尽”。这两个家喻户晓的成语和那一座绿意葱茏的梦笔山,千百年来始终是浦城县域内熠熠生辉的文化亮点。

叶绍翁晚于杨亿,是南宋中期诗人。据考证,他祖籍浦城富岭,本姓李,后过继给“与浦城相邻,只一花桥相隔”的浙江龙泉的叶氏家族,改姓叶。如今浦城富岭殿下村(即为原来的李家村)已发现了叶绍翁祖母的墓志铭。叶绍翁长期隐居钱塘西湖之滨,与真德秀(浦城籍南宋大儒)交往甚密,与葛天民(南宋著名诗人)互相酬唱,是著名的江湖派诗人。他的诗以七言绝句最佳,其中《游园不值》千古传颂:“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首诗,不仅进入如今的小学教材,家喻户晓,而且就如《红楼梦》衍生出不少“大观园”旅游景点一样,这一首诗也在不少地方,衍生出了诗意盎然的“杏园”,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哪一天浦城出现一座春色满园的“杏园”,当算是这叶绍翁“红杏文化”的名至实归吧?

上节的话题只算是一个联想。此次到浦城,我的具体任务是写北宋初期西昆体诗歌的领袖杨亿,还是多说说杨亿吧!

杨亿也是浦城人,民间有不少关于杨亿是神童的传说,比如说他生而能言,7岁能写文章,能与大人对答如流,并能巧对对联,11岁时曾经被官府找去试写诗,下笔立成,等等。开始,我以为这一些只是民间传说,这次读到《宋史·杨亿传》这样记载:“杨亿,字大年,建州浦城人。祖文逸,南唐玉山令。亿将生,文逸梦一道士,自称怀玉山人来谒。未几,亿生,有毛被体,长尺余,经月乃落。能言,母以小经口授,随即成诵。七岁,能属文,对客谈论,有老成风。雍熙初,年十一,太宗闻其名,诏江南转运使张去华就试词艺,送阙下。连三日得对,试诗赋五篇,下笔立成。”历史典籍里都这么记载,想来杨亿是个神童,大致不谬!这《宋史》里还说,宋太宗一高兴,叫人又把杨亿送到宰相办公的中书省,让杨亿再赋诗一首,宰相大为惊异,便上书庆贺皇帝发现了“神童”。这样一来,小小年纪的杨亿受到了朝廷的充分重视,皇帝特别颁诏勉励,并当却授予这孩子“秘书省正字”的官职。查《宋史·太宗本纪》,确有“雍熙元年十一月癸酉,以浦城县童子杨亿为秘书省正字”的记载。而雍熙元年应是公元984年,从杨亿年谱看,他生于974年,雍熙元年他周岁也就10岁呀,这大宋皇帝用起童工啦!我们的古人,就这么可敬可爱,爱才惜才,总是可以突破常规,10岁的孩子居然可以“特赐袍笏”、起用为官啊!而且宋太宗对杨亿还特别进行了人性化处理,在他15岁丧父,守孝丁忧期满后(即《宋史·杨亿传》所谓“俄丁外艰,服除”),让他会同叔祖父杨徽之“知许州”。(即《宋史·杨亿传》所谓“会从祖徽之知许州,亿往依焉。”)古人对人才用心如此,不免让今天的我们感慨与深思呀!

17岁时,杨亿到了河南许州。那时候,他一边帮叔祖父杨徽之参政理政,一边发奋勤学,深得叔祖父的疼爱和看好,叔祖父勉励杨亿说:“兴吾门者在汝矣。”19岁时,杨亿到京城述职并呈献所著诗文30篇,大受宋太宗与群臣的赞赏,被任命为太常寺奉礼郎,正式独立为官了,而且是京官,颇受同僚的羡妒。随后不久,又向皇帝献上《二京赋》,极对宋太宗的胃口,便命杨亿参加翰林院考试,赐进士及第,并擢升他为光禄寺丞,当年皇宫举行赏花会,宋太宗特召杨亿进宫,在皇帝座侧吟诗作赋。可见,杨亿已经成了太宗皇帝的近臣,但太宗皇帝觉得还不够近,后又颁旨任命杨亿为直集贤院学士,以便随时召见,唱和酬答。

就由于杨亿备受太宗皇帝欣赏,宋至道三年(997年)太宗皇帝病逝,继位的宋真宗赵恒便任杨亿为左正言,让他参与编纂《太宗实录》,两年后成书,全书80卷,杨亿独自起草了56卷,没有辜负真宗皇帝对他的期望。其实,宋真宗也一直十分器重杨亿,他在继位前以太子身份兼任开封府尹时,就曾特别选用杨徽之做助手,让他任开封府判官,而那时候杨徽之年事已高,当时皇太子及开封府的重要文件实际上也就多由杨亿来起草了。宋真宗可不是“只要马儿跑,不让马吃草”的人,在杨亿完成了《太宗实录》之后,虽然觉得杨亿在自己的身边,可以免除自己“制文的烦恼”,他还是“因亿老母思念故土”,让杨亿靠近家乡做官,出任知处州(今浙江丽水)一职。不过,杨亿一走,宋真宗又觉得身边缺了什么,很快又下令把杨亿调回京都,任左司谏、知制诰,并主持国史馆。后来,又考虑到杨亿家境清贫,便加委了他“知通政司兼门下封驳事”,让他可以多得一份薪俸。哈,这个真宗皇帝的确很人性化,很可爱呀!其实,不仅宋真宗一位皇帝是人性化的,可以这样说,宋朝的数任皇帝在中国历史上都是较为人性化的皇帝,自宋太祖赵匡胤之后至少有五代皇帝没有对功臣和文人大开杀戒,文人少有因文获罪的,直到北宋第六代皇帝宋神宗的熙宁年间出了苏轼的“乌台诗案”之后,才步入了对诗对文化戕害的历史时代。而且类似杨亿的老母亲思念家乡,就放杨亿外任到家乡附近,以及因为杨亿家境清贫就让他多做一份“职业”、多拿一份“薪金”的事,在宋朝的史书也是不少见的,难怪宋朝初期开创了较长时期的文治盛世。

此其后,杨亿一直被宋真宗视为重要的文臣,在杨亿34岁时,命他与王钦若负责编纂“历代君臣事迹”,第二年,又任命杨亿为翰林学士,让他专心编书,“其序次体例,皆亿所定,群僚分撰篇序,诏经亿窜定之。”此书历9年而编成,名为《册府元龟》,浩浩1000卷,为宋初重要的资治文献。当然,杨亿的最大贡献,并不是编出了这部浩繁的“资治文献”,而是他在编《册府元龟》一书其间,还自撰成了《武夷新集》20卷,并编成了《西昆酬唱集》,集中的诗篇,推崇用典,讲究辞藻,严于音律,当时被称为“西昆体”,风靡一时,并影响了宋初文坛几十年。文化活动,或许就常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宋史》说,杨亿性格“刚介寡合”,“不肯迎合”,因此招致王钦若、陈彭年等同僚的嫉妒与排挤,影响了宋真宗对他的进一步擢拔重用。其实,这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宋真宗算是倚重杨亿的,杨亿却从不无原则地迎合皇帝,经常在皇帝面前坚持己见,皇帝面上不说,心里已经不爽,不可能给更高更重要的位子了。后来,宋真宗一心要立出身贫寒的德妃刘氏为皇后,朝中大臣反对,于是,真宗想到了杨亿,派人命杨亿起草册文,对这事颇有微词的杨亿却不肯奉诏,丁谓劝他说:“起草这样的文告,何愁富贵啊!”杨亿回答说:“如此富贵,亦非所愿也。”真宗没办法,只好找其他人起草。从此杨亿被宋真宗冷落了,一度被贬任外职去了。但宋真宗的确是一位爱文才的皇帝,他很快还是把杨亿弄回了京城,让他一边当官,一边继续“西昆酬唱”,繁荣宋朝的文学事业。

天禧四年(1020年),宋真宗病重,宰相寇准等人反对皇后干预朝政,向皇帝建议由皇太子监国,并密令杨亿起草诏书,准备实施。但事机泄露,寇准的政敌丁谓、曹利用等联合刘皇后,先下手将寇准及其支持者贬的贬,杀的杀,牵连了不少人。杨亿因诗名,以及宋真宗的关爱,而没有受到直接的迫害,只是他平日体质就差,终于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忧惧而逝,享年仅47岁。一代诗宗,英年早逝,让人欷歔不已。

说杨亿,肯定要说西昆体诗歌。我们知道宋朝词坛有非常著名的豪放派与婉约派的长期并存,又相互辉映的局面,使得整个宋词的天空显得那么绚烂。事实上,宋时诗坛不止是豪放与婉约的争鸣,宋初诗坛上,杨亿为代表的西昆体,就与学习白居易为宗旨的白体(代表人物王禹),以及学习贾岛、姚合为主的晚唐体(代表人物林逋),并成争鸣之势。不过,西昆体是宋初诗坛上声势最盛的一个诗歌流派,其以李商隐为楷模的诗歌风尚主宰了宋初整个诗坛。

当代研究者中,有人把西昆体直接叫做“宋时的‘歌德’文学”,也有说是“宋时的贵族文学”。其实,这说法不够准确。可以这样说,西昆体诗虽孕育于宋初馆阁唱和之风,但不能说是贵族文学,其代表人物杨亿风骨清亮,具有独立于皇权的人格意识,在他身上显示了宋代士人典型的气质人品;西昆体与白体,不仅争鸣,而且相互渗透、并行发展,故它实际上是李义山体、白乐天体、唐彦谦体混合的产物,一方面重视知识积累和文化素养,符合宋代文化的内转趋势,另一方面使白诗和晚唐诗的讽喻精神在馆阁唱和这一特定创作机遇中得到了传承;杨亿咏史诗的规讽之意,以及他的咏物、咏怀诗中的个人感怀,如《始皇》《汉宣》等诗,可称盛世哀音。因此说,杨亿为首的西昆体不仅仅是对晚唐诗风的“简单复归”,它为真正的“宋调”的成立也作出了一定的贡献;虽然它没有能在唐诗之外开辟新的境界,但是相对平直浅陋的五代诗风而言,它整饰、典丽、深密的诗风毕竟意味着艺术上的进步。只是,西昆体学习了李商隐的“用典刺世”的技法,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有“意旨常显得语焉不详,绝不说破”的典型特点,有些诗就变得比李商隐的诗更晦涩难懂。这一点,也影响了西昆体的进一步发展,并一直为后人所诟病。杨亿的《因人话建溪旧居》,就是西昆体很具代表性的一首:

听话吾庐忆翠微,石层悬瀑溅岩扉。

风和林籁披襟久,月射溪光击浪归。

露畹荒凉迷草带,雨墙阴湿长苔衣。

终年已结南枝恋,更羡高鸿避弋飞。

南宋大儒朱熹评之为:“巧中犹有混成的意思,便巧得来不觉。”(《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的确一语中的,十分精当。杨亿的诗总是这样精巧雕琢,但雕琢的痕迹又常被巧妙地掩过,这是大家的风范呀,千古让人钦叹!自然,西昆体突出的毛病也在这里,雕琢过度,用典过多,太重形式,以致一些诗显得内容空洞,又难于读懂,影响了诗的表现力和亲和力。

史书都说,杨亿是一个正直耿介,又相对严肃、不善开玩笑的人。有一次甚至就因为皇帝跟他开个小玩笑,他差点辞官不做了。那是一次他替真宗起草答契丹书时,有一句“邻壤交欢”,真宗在“壤”字旁注了“朽壤”、“鼠壤”、“粪壤”等字和他开玩笑,哪知杨亿脾气上来了,马上改为“邻境”,第二天一早就以不称职为由,提出辞职,真宗尴尬地对身边的近臣说:“杨亿这人不通商量,真有气性。”在我的想象里,这样的人写诗多用典,始终一股子的书卷气,似乎是自然的事。然而,细读杨亿的诗,其实,也有气息清新,真正浑然天成的作品,如他写家乡浦城的《赠别》:

梦笔山前君别我,下沙桥下我思君。

黄昏更过西阳岭,满目青山与白云。

这诗不再用典,直写前景,直抒胸臆,把真挚的情谊融入如画的风景中,自然清新,灵动而明快。

又如他的《咏傀儡》一诗:

鲍老当庭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

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

他干脆用俚俗之语入诗,浅白而风趣,说是写戏曲里的傀儡丑角,其实是调侃世态,讽喻人生的,写得很有机趣,好玩,也好读。

惜乎世事变迁,如今已经完全找不到西昆体诗歌曾经辉煌的痕迹了,只是杨亿这些颇有机趣的诗还在被解读和传颂着,是他留给浦城丰厚的文化遗产。当然,杨亿留在浦城的文化遗产还有一个墓。宋代非常时兴名人给名人写墓志铭,杨亿的墓或许还能考证出哪位文化名人大手笔的墓志铭呢?正是基于这种思路,这次采访时,我用了一整个下午,要去寻找杨亿的墓。到了仙阳镇下洋村的古杨村周围,据说曾经亲到杨亿墓前拜谒过的分管文化宣传的副乡长叫来了村长和一位村干部,带着砍刀陪我上山,走了好长一段山路,顺着湖加源泄洪道上山,一路砍着一人多高的竹子和灌木,在秋风萧瑟声中,搜寻着上山,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杨亿的墓,心里的失落是难免的。想想创造了西昆体的杨亿,文学成就应该算是很辉煌的,然而,数百年淹没草丛中,再难寻找,怎不叫人喟叹!但再读杨亿的诗句时,又觉坦然了,杨亿不是说了吗?“黄昏更过西阳岭,满目青山与白云。”或许这才是人生的大境界,生与天地同在,死与天地同在,干干净净来到这个世上,清清白白离开这个世上,不必刻意要留下什么,似乎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了,其实他留下的,已经和“满目青山与白云”同在,看看这青山、这白云,读读这诗句,杨亿的音容笑貌不是宛然而在了吗?还有什么好感慨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