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18 13:4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温大勇



与挚友怀兴交往的点滴回忆

 

温大勇

 

 

1982年,我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当编辑,因为关于戏剧的毕业论文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1984年调动到专业更加对口一些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月刊。来年春末夏初,福建省举行第十六届戏剧汇演,编辑部派我与会。于是,我有幸结识了福建戏剧界的很多前辈、朋友,也跟郑怀兴建立起近40年的友情……

那届汇演期间,我观摩了很多台戏,受益匪浅。1985年6月3日,我看了仙游县鲤声剧团演出的莆仙戏《鸭子丑小传》,与作者郑怀兴交换了意见。怀兴虽与我同年,但因历史剧《新亭泪》荣获首届全国优秀剧本奖,已是知名剧作家,仍然非常诚挚地听取初入剧坛“小编”的“修改建议”,这让我日后想起来都有些惭愧,不过也由此对我们的初次相见保留下温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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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剧《新亭泪》剧照

之前,福建有十几位中青年戏剧工作者自发组织了“武夷剧作社”,我向省戏曲研究所要了剧作社成员名单,以便日后联系。社长郑怀兴在跟我介绍剧作社情况时,谈的多是其他作者和作品,特别肯定了戏研所尤其是陈贻亮老师对剧作社给予的巨大帮助——后来,我还不止一次听到怀兴深情地讲起福建老一辈剧作家陈仁鉴先生对他创作的启蒙,讲起《剧本》月刊老编辑们对他的帮助,可见他常怀感恩之心。会演结束,回京后我向编辑部汇报了福建之行的所见所感,推荐了从福州带回的剧本(尚未发表过的剧本),根据我的工作日记记录,共有《断鸿曲》(作者方朝晖)、《颠倒乾坤》(作者王景贤)、《秋风辞》(作者周长赋)和《鸭子丑小传》(作者郑怀兴),他们也都正好是剧作社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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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郑怀兴与武夷剧作社成员们

《剧本》月刊1985年第7期刊发了我写的福建戏剧汇演简讯和“武夷剧作社”的介绍——福建“武夷剧作社”、湖南“谷雨戏剧文学社”人才辈出,佳作不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剧本》月刊一直保持着联系,对办刊支持很大,这当然也和两位社长郑怀兴、陈健秋的人格魅力密不可分。我很有幸,与怀兴、健秋老师以及两个剧社的众多剧作家成为朋友,见证了他们对中国新时期戏剧创作所作出的杰出贡献。

与挚友怀兴交往的点滴回忆我和怀兴属于“君子之交”,其后的很长时间内,除了看戏、开会有可能遇到,或偶尔打个电话,个人之间基本没有走动,甚至都不曾把酒言欢:他不善饮,我也不嗜酒,但都把对方视作好友。我到编辑部工作后,就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作为文学刊物编辑,只看作品不看人,不搞私人关系,不愧对读者;怀兴更是从来不为剧本的发表、演出、评奖四处请托。他生性不愿意麻烦人,自尊心也强。因此,我们的友情与交往简单、随性、舒适,身心俱无负担,性格上又都有些率真、耿直,互存好感、彼此敬重而已。怀兴逝世后,老朋友叶之桦曾告诉我说:“怀兴对你印象很好……他和你很投洽。”我知道怀兴和这位昔日的厦门文化领导非常投缘,他很信任“老叶”,“投洽”这个词挺形象,我也分明能够感受得到。

2006年6月,首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颁奖会在广州举行。散会后,我和同事李勇、武丹丹经厦门到了福建仙游,顺路去探望编辑部的老朋友郑怀兴。曾有过“科甲冠八闽”盛况的仙游是郑怀兴的家乡,他非常高兴地把客人迎到家中,郑重地介绍给每一位家人,兴致勃勃地带领着我们在文化底蕴深厚的小城中走街串巷,参访他所在的仙游县鲤声剧团,游览九鲤湖、湄洲岛……短短两天的相聚,我见证了怀兴对家乡和戏剧的热爱,对朋友的赤诚相待,也更加理解了这位成名后的剧作家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方生养滋润他的土地。

不久,我把美好的仙游之行讲给北京剧作家李龙云,郑怀兴也“正式”发出了邀请。我不记得老友龙云是否践约,但我听他说过,在与郑怀兴几次接触之后,他认可了怀兴是个厚道实诚人——能让“眼里不揉沙子”的李龙云说出这番话,不容易。

2006年11月初,“全国戏剧剧本创作研讨会”在浙江海宁召开,《剧本》月刊邀请了数十位剧作家、评论家帮助分析作品,郑怀兴也抽空到会,总共研讨了20多部剧本,与会者有50余人,那真是一次盛会。11月5日上午,会议接待方组织大家到盐官镇观潮,参观王国维故居。我和怀兴在先生故居外面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照——看上去,怀兴那时还很精神,我却有些发福了。

散会前夕,恰好是郑怀兴59岁生日,我们安排了蛋糕、鲜花,新老朋友一起点燃蜡烛,为他唱起:“祝你生日快乐……”怀兴后来回忆说,这是他过的“平生最隆重的一个生日”,便“不顾酒量浅,一个个敬,一回回干”。我记得,怀兴那天并没有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微醺”,红着脸,眼里闪着光,大家也都被他的真性情感动了。

2008年9月,第二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评奖揭晓,郑怀兴创作的晋剧《傅山进京》(在《剧本》月刊发表时名为《傅青主》)获奖。9日下午,在创作研讨会上,怀兴的发言有两点让我感慨良多,一是他30多年一直坚持生活在基层、为基层剧团写戏,主要写历史剧。但时代、社会的种种变迁让他的剧本越来越难搬上舞台,因而“倍感困惑、孤独”;二是讲了他去为太原市实验晋剧团写戏的过程,是剧中主人公傅山先生的独立精神、伟大人格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是梅花奖演员谢涛精湛的表演艺术使他产生了为她写戏的欲望,怀兴同时还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表达了衷心谢意。会间,我和他曾谈起他的获奖感受,看得出怀兴还有更多未尽之言……大概也是从这一次跨省合作之后,怀兴的创作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天地更广阔。我想说明的是,对随后越来越占据戏剧创作题材主流的“命题作文”,我和他观点相同,是不太以为意的,并认为剧作者即使参与也要有严格的选择和把握,须对自己与历史负责。

怀兴的戏剧作品被许多人熟知,但有一台小剧场戏似乎没有引起应有重视,那就是厦门歌仔戏剧团演出的悲剧《荷塘梦》。我是2008年年底在厦门召开的“全国戏剧剧本创作研讨会”上看了此剧的,怀兴说是多年前旧作。扑朔迷离的《荷塘梦》有别于怀兴的“主流创作”,在内容、形式上都具实验、探索意味。遗憾的是,因时间有限,研讨会对这个剧本和演出没能充分展开论证,其实怀兴是非常想多听一听专家朋友们的意见的……

2009年,我们俩都退休了。怀兴创作激情不减,他说过:“一旦写作化成了自己的生命需要,则不计功利、不患得失,如春蚕吐丝,到死方休。”我除了继续参与一些戏剧活动“发挥余热”,主要还是干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并生发出与老友一起自驾远游的极大兴趣。虽然我们见面的机会相对少了,但仍彼此关心。我做了胃部手术后,怀兴让我再到仙游,他要陪着我好好聊一聊、走一走。我知道他的身体也渐不如前,写作又紧张,便没有去打扰。我还应邀看过怀兴的几个新戏,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炫的旅游照片下面也不时会发现怀兴的点赞,这都让我感到温暖。

有两次难得的小范围聚会我记忆尤深:2018年夏天,叶之桦请进京办事的怀兴夫妇、陪同的女婿和我在她北京家中餐叙,我们聊得非常开心,下午分手时怀兴还拿出两瓶好酒送给我——这是头一次。2019年9月,我到太原参加谢涛从艺40周年原创剧目展演暨表演艺术研讨会,本以为会见到怀兴,意外听说怀兴因病没能到会,急去电问候,方得知他是血糖没控制好、轻微脑梗,遵医嘱不敢出远门。怀兴怕我为他担心,又发过来一张照片,说是昨日厦大请他讲课。叶之桦从国外赶回来参加座谈,还一起约定12月底北京再聚——12月28日,中国评剧院成功首演了重编的《新亭泪》,怀兴事前几次问我是否接到邀请。我看了演出,参加了研讨会,我们夫妇还请怀兴夫妇与他二女婿在酒店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聚餐,叶之桦因刚刚出京未能见面。忘不了的是,怀兴又给我带来两瓶白酒,虽然此时的他只能勉强抿上两口红酒为老友助兴。很遗憾,我们这两次“相会”谈兴大发,却忘记了拍照留念,不承想怀兴自2019年12月31日离京后我和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疫情突发,大家被隔离,生活秩序发生了很大变化,其后断断续续、时起时落的“抗疫”也影响到人们的正常工作与交往。幸亏通过微信,老朋友可以不时问候、道声平安、相互鼓励。我们还会交流一些信息,议论些“家国大事”,看法也是难得的一致。

2021年,业内传言怀兴的一个新戏演出不太顺利,似乎牵扯到非艺术问题,网上有议论。我想宽慰老友,怀兴却并不在意,还表示不会去追问原因:“顺其自然吧。”又说:“一吐为快就满足了!停演就让他停演吧!”“反正我不改了!”我跟怀兴说起我参加一些剧本、剧目、基金评审时看到的“怪现状”,怀兴也只能叹气……

疫情期间,我把一本旧作整理出来,又写了几篇回忆文章,先后发在了公众号上,得到怀兴的关注和认可。我的话剧剧本《汉将李陵》先是发表,后在2022年由北京文化艺术基金资助,于当年的五一期间在京公演。怀兴虽未能看戏,仍为我高兴,他打不开我给他发过去的演出视频,就认真看了剧本和创作谈,写下热情洋溢的观后感,顺便不忘直率地提出两点修改建议。我深知这个戏当下有些“不合时宜”,他看出我的沮丧,鼓励说:“这个戏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戏剧人会记住,一定有机会再演,希望将来在剧场里看到演出。”我不知道他这时的身体状况已越来越差,看电脑愈发吃力,事后很懊悔给他增加负担,使他平白耗费精力。

2023年7月,身在海外的叶之桦在微信中告诉我,怀兴中风了,特别想去见见他;她还说,怀兴不能看手机,不能用手机,说话、行动不便,情绪低落。我同样为怀兴担忧,马上要打个电话安慰他,但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很清楚,假若不能够继续创作对怀兴来说意味着什么!就这样,我们竟没有再联系……

怀兴挚友,我会想念你!但愿你在天国不会感到困惑,你更不会孤独,因为有这么多朋友、观众记住了你、为你祈福呢!

(作者系《剧本》月刊原主编,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