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24 10:5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季 仲



我心目中的陈章武

 

 

 

 

1976年,已经复刊的《福建文学》亟须扩充编辑生力军。这时,一些资深作家与编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章武。郭风与苗风浦想起章武,是记得他们早年办《热风》时,师大中文系曾有这么一位热心的学生作者;何为想起章武,是因为1976年在上杭办创作学习班,见过章武的采访本,记得仔细认真且文图并茂;张贤华想起章武,是因为他去南靖体验生活时,章武曾陪同他上五斗山,采访妇女耕山队。我之所以想起章武,理由就更多了——他是晚我一届的师弟,虽然未曾同窗苦读,但这位文科高考状元早已让我印象殊深。记得我在《热风》当诗歌编辑时,编发过他的《图书馆》一诗,其中“一张张卡片像风帆,载着读者向真理的港湾航行”,其意象也还依稀记得。这样,商调章武,不仅毫无争议,而是在求贤若渴的急切期待中了。

1978年春天,千呼万唤的章武终于走进《福建文学》,分配在小说散文组。是年,他36岁,是个多么英俊潇洒的年轻书生!当时,小说散文组组长是张是廉,我副之,成员有金筱玲、庄东贤、陈章武、黄文山、叶志坚、陈宴。此外,先后还有陆昭环、戴冠青、林万春、艾青峰、王从等在组内当过短期见习编辑(主要是修改他们自己的稿件)。真是兵强马壮、人丁兴旺!那是个文学复兴的年代,上山下乡的知青中有数以万计的志愿者挤上了这条文学写作的独木桥。每天,编务组黄锦铭从收发室背回的来稿都是沉甸甸一麻袋。如果稍一懈怠,案头便积稿如山。因而每一编辑都必须读稿不辍,兢兢业业。

章武则是编辑中尤为勤勉的一位。他读稿及时,快捷,且十分认真。对于稍有基础的来稿,总是去信鼓励。信也写得好,有条有理,文采斐然。这大概得益于他当过数载大学习作教师的修炼吧?有一回,我看到他的一封退稿信长达两三张信笺,分析来稿的优缺点,提出修改意见,都在情在理,准确得体;又是那种工整的带有阳刚之气的钢笔字,真让人赏心悦目。于是,我就把它奉为范本,交全组传阅。记得此事还曾引起小小的风波——有的编辑认为此信是我特意布置章武写的,用这种笨拙的方法来推动编辑工作。其实,这是个大大的误会。章武根本无须组长格外关照,他就像给大学生点评作文一样,每一封退稿信都写得热情而又中肯。

我心目中的陈章武章武读稿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且举一例:《福建文学》从1982年起开辟“台湾文学之窗”专栏。当时资料极少,几无稿源。我和章武、杨际岚(二位是这一专栏的责任编辑)常到省台办、省侨办等涉台单位,查阅只有他们才能订阅的台港报刊。我们常常早出晚归,午餐啃个馒头喝杯开水也就对付了。那种紧张,那种速度,简直是一项阅读比赛。有一回,我与章武、际岚在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看到台湾《联合报》上连载台湾乡土作家黄春明的中篇《我爱玛莉》。玛莉是一只狗的昵称。那是一部讽刺当时台湾某些人崇洋媚外的幽默小说。才读几行,便觉得非常有趣。然而,部队的报刊不许外借,当时又没有复印机,我们得当场读毕,决定取舍。于是,我们3人各分三分之一篇幅阅读,而后复述内容,交换意见。这样,一场阅读竞赛就在静悄悄的阅览室里展开了。每人的阅读量,约两万余字。此时临近下班,我饥肠辘辘,精神总是不能集中。一个小时过去,章武已经坐在一旁优哉悠哉地吸烟了。我问,看完了?他说,看完了。当即把内容简述一遍——脉络清楚,繁简得当,还加上一些精彩的细节描写。那时,我已是个有20多年编龄的老编辑了,阅读速度不算慢,但章武却更胜一筹,不能不让我叹服。

章武才思敏捷,下笔神速,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前面说到,他在编稿与写退稿信时,都表现了这方面的才能。而对于行政公文一类操刀之技,则更是举重若轻,娴熟老到。在他任内,两届省文代会的报告,都出自他的手笔。记得,我们在筹划创办《台港文学选刊》时,因为担心兄弟省市赶在我们前面,办理一切注册手续时分秒必争。在全体编辑会议上议定之后,我与海滨、章武顾不得回家吃午饭,继续紧急商议起草办刊申请报告。我与海滨动嘴,章武执笔。海滨刚吸完一支烟,章武已一挥而就。报告行文毕恭毕敬,宗旨阐释得准确透彻。500余字,推敲再三,连一个标点也无须改动。古人云,七步成诗,倚马可待。今之章武庶几可与一比乎?

在我印象中,章武成为一位散文家,应在他当散文编辑的时候。他自己就曾说过:那几年,在编辑部读散文,编散文,写散文,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还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他是一手用红墨水编散文,另一手用蓝墨水写散文。对此,何为在为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海峡女神》作序时,曾给予充分的肯定和鼓励:“章武是个很有才干的编辑。编辑与写作,不可否认存在时间上的矛盾,往往顾此而失彼,甚或换错了位置。在这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上,章武是处理得较好的。其实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少看春花秋月,多多伏案劳作。”

也许,章武在基层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对生活中出现的新事物特别敏感吧?每次外出组稿,他总是像郭风所提倡的那样,“五官开放”,总是像“诗鬼”李贺那样,背回一个诗袋——当然,章武背回的是散文。比如,去东山岛组稿,他发现该岛的地图像只蝴蝶,便写了《海上玉蝴蝶》。去莆田组稿,他参拜了妈祖庙,便写了《海峡女神》。去北京组稿,他拣回几片香山红叶和天坛的银杏树叶,便写成了《北京的色彩》,该文经《人民日报》发表后,被几十家出版物转载,还入选全国高中语文课本,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散文成名作。正因为章武手脚勤快,才思敏捷,因此,他常能急刊物之所急,以特派记者的身份去采写一些重大题材的报告文学。比如,表现漳州地区抗洪斗争的《水漫山城之后》。又比如,反映平潭海域打捞二战时期日本沉船的《揭开“阿波丸”之谜》。据说,平潭海军用快艇把他送到打捞船时,从几层楼高的船头放下一架绳梯,不会游泳的他,就是在风浪中手抓悠悠晃晃的绳梯攀上去的,那情景,还颇为惊险。至于他的游记散文集《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中的许多篇章,也是他当编辑外出开会或组稿时的副产品。这种顺手牵羊的创作丰收,令我钦羡不已。

章武的博闻强记,得益于他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还得益于他长期记日记的习惯。对生活中有审美价值的事物,包括细节,他总是特别留心。比如,20世纪80年代初期,文学巨匠巴金曾亲笔为我刊赐稿,这事,我们兴奋一阵也就慢慢淡忘了,而章武则久久贮存于他的资料库中。后来,巴老去世时,他一翻旧日记,随手拈来,就写出颇具文史价值的《巴金的手稿》。

对于编辑写作,不是反对,而是提倡,这是由早期《福建文学》主编张鸿和郭风所倡导的优良传统。后来,我们都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我们深知,一份刊物如果有几位名作家当编辑,与刊物相得益彰,更有利于增强作者、读者对刊物的信任。有人戏称《福建文学》为福建省文联的“鲁迅文学院”,也许有几分道理。早期,集编辑与创作于一身而享誉福建文坛的,有郭风、苗风浦、何泽沛、陈侣白、姚鼎生、张贤华、魏世英、周美文、何飞、王再全、张是廉诸君;后起之秀可列出蔡海滨、陈钊凎、章武、庄东贤、朱谷忠、黄文山、杨际岚、袁和平、叶志坚、王炳根、杨国荣、陈健、哈雷、北村、宋瑜、楚楚、廖一鸣、施晓宇、张冬青、郭碧良、吕纯晖、林如求、郑征泉、许江、龚万山、陆广雄等等一长串名字。他们都在不同时期,为《福建文学》增添了光彩。

1985年冬,章武奉省组委派,赴仙游县挂职任副县长。又两年,回省文联任秘书长。在我看来,章武本是块当主编的好材料,可惜另有重用,他不得不从此离开《福建文学》。但章武似乎对编辑工作兴犹未尽,迷恋益深,直到退休以后,他也常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与余勇余热,继续挥洒在业余的编辑工作上。几年来,他除了应文友之邀,在《炎黄纵横》兼任编委会副主任之外,还与文山联手主编《武夷山散文选》,参与编辑《海峡西岸走笔》及《走进八闽》系列丛书。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与章汉、文山共同主编《作家笔下的福州》。为了完成这部有史以来有关福州的集大成式的文学选本,他们上网、翻书、跑图书馆,登门拜访许多文史专家,在浩如烟海的古今中外图书上犁地三分,精耕细作,终于遴选出皇皇40多万字的百人百篇佳作。其中,既有唐宋前贤欧阳詹、蔡襄、曾巩、李纲、陆游、朱熹,也有现当代名家叶圣陶、冰心、郁达夫、胡也频、曹聚仁、施蛰存,甚至,连数百年前曾留墨榕城的马可·波罗(意大利)、米列斯库(罗马尼亚)、克罗岱尔(法国)等西方作家学者,也尽收眼底。真是名家云集,洋洋大观,被中国作家网等传媒评为“福州的一场文学盛宴”。

章武在长期案牍劳神中所养成的严谨而细腻的作风,不只表现在编辑与写作上,而且渗透浸染在他所有的日常生活中。我与他同在一间办公室三载有余,见他案头的纸张笔墨,书橱里的每一叠文件,每一本图书,都分门别类,拾掇得井井有条。前些日子,我去他府上闲坐。他让我欣赏他们家人的历年相集,竟有《黑白记忆》《黄巷春秋》《凤凰岁月》《金山天地》等数十卷。卷中每组精心排版的照片,还都配有贴切的标题,简洁而传神的说明文字。编辑章武,不仅善于编辑别人的文章,还把自己的人生履痕,心路历程,剪辑得如此充满诗情画意,不由令我叹为观止!

(作者系福建省文联原副主席、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