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里 老 家
——“中国传统村落”太拔院田村写意
黄征辉
这是什么声音
如山涛连绵不绝
如梯田抑扬顿挫
……
孩子们停下了喧闹
飞鸟收起翅膀
山风也栖息在溪畔古榕
整座村子突然宁静下来
哦,阳光也停在舞台上
让“院田诗会”四个字格外透亮
……
隐隐约约有声音从河滩上传来
那就重新相爱吧
爱上诗歌,爱上乡村
爱上当年舒婷的房东房西
在田野上找到真实的炊烟
河流的方向
——邱德昌《太拔院田诗会》
壬辰年冬,当我有幸跻身在上杭县太拔乡“院田诗会”的人群之中,很企望自己事后能像文友德昌兄等人那样,抒发胸臆,写一首关于那一天、关于院田、关于舒婷的诗歌。因为那一天,我似乎回到了频频随梦而来的老家,又见到了村里那些同年哥凿刻着岁月痕记的面孔。在举行诗会的那座诗人舒婷住过的院子里,看着那些清亮地诵读着诗歌的孩子们和专注地倾听着诗歌声音的满院子的乡亲们,我不知不觉地淌下了两行泪滴。这诗性的时刻、诗情的村子,唯有用诗歌方能确切地描摹传述。可我不是诗人,欲吟而吟不成,勉强熬出了一篇平白且平庸的文字。
然而,院田村,它故乡般亲切温情的音容,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生命的年轮。我笃信,我将一次又一次走进这个村子,就像回到松毛岭下的那个老家。
也就过了五六个月,今岁初夏,我第二次进了院田村。远远的,望着了村口耸然指向蓝天的凌霄阁。那心情,就如同看到了老家村子中央小山包上的那座文昌阁。一个村落,有了这一类的建筑,大抵表明村子的尊文重教、才俊辈出,它世代传递着一种默默的教化的招引。村庄因而平添了一道雅逸的风景,或是立起了乡村地理上让人景仰的醒目标志。去年的冬日,我们这一群舞文弄墨的人,便在这凌霄阁里上下盘旋了许久。阁子各层的粉壁上,可辨认出几十处的诗文墨迹,文字的参差错落间透出数百年前的风烟信息和诗文作者的书生豪情。
到了村子的屋宇稠密处,信步就走到了把村庄一劈两半、涓涓静流的儒溪水边。立在小桥板上,举目桥北桥南,心头惊喜:小溪两岸,面目一新矣。原本随处堆积的杂乱垃圾不见了踪影,大树下,竹丛边,溪坎上,清清爽爽,草翠花妍。儒水也便显得分外地轻柔,分外地澈碧,真正地名实相副,儒雅且净洁。不远处,溪流上又是一座双拱而低弧的小桥,巧倩玲珑。此刻,阳光大好,丽日莹天;青峰托树,碧水浮桥,端的是本市国画名家梁明先生笔下的妙水佳山。
与去冬那一天的人群辐辏相比,村子里显得人影稀少,安静宁和。去岁的那一天无疑可以进入村史,村子里发生了旷古未有的重大事件:偏隅的小山村,居然举行了一场城市中也不多见的诗歌朗诵会。伴之以乐,辅之以舞。省城的、海滨的、市里的、本县的诗人来了,乡里的中学生、村里的小学生来了。如此盛大的场面,自然吸引了远近的人们,本村的父老乡亲们更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他们真是开了眼了:那些文化人嘴里嘟噜嘟噜吐出的词句,听着虽半懂不懂,还真是让人觉得听戏文似的,好听。他们那一天也明白了,那么多的人之所以千里百里地来到村里,一大半缘由是冲着当年那个在村里插队的名叫舒婷的丫头来的。村里不少乡亲早已知道,那个女娃子不得了的,世界上都有名气了。他们的心里,也就生出了几分自得:瞧瞧,我们村的稻米瓜菜,滋养过一个名人呢。村里有文化的人还知道,他们村的后辈里,也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叫李迎春的诗人。他把那个女知青当榜样,写过一首关于红军长征的几千行的诗文呢。
我于是又跨进了舒婷住过的那座院子。拆去了为诗会搭的台子,撤走了那些写满了舒婷诗句的大纸牌,院子里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其实,舒婷也是平常人。我十多年前在报上编发过她寄予我的散文稿子《我的房东房西们》,她写的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上回在这里的时候,特意见了她的房东房西。今日,乡里同来的人说,准备修整这座院子,乡里出一些款,请房主也掏一点钱。他道,院田已进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这里有条件打造成一处美丽的乡村。我深以为然,顺口谈了一些想法。
少了嘈杂、无有雾霾烟尘的乡村,最宜于游赏。我们几个人兴味勃勃,顺着儒溪流水,寻觅着久远的史迹印痕。
对于很多人来说,院田是个陌生的村庄。然而,院田村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曾闻名遐迩。村子已具有近千年的历史。在民国版《县志》里,有关院田的记载多达十多处,内容包括文物古迹、人文地理、水利交通等等。客家李氏两个大支系,其一的木德公系,就是在院田繁衍播迁的。公元1316年(元延祐三年),李火德胞兄李木德后裔四九郎公由漳平回迁至院田。历经风雨沧桑,院田成为客家李氏的重要发祥地,全国各地的木德公客家后裔每年都会来到院田寻根祭祖。
院田村堪称上杭极具特色的古村落。村里保留着大小几十座古民居,其中“迎川至”“奠攸居”“郎官第”等规模宏大,建筑年代均在二三百年以上。其建筑风格,既有“九厅十八井、穿心走马楼”,也有庭院式、方土楼、围屋及徽派式样,每一栋都能引发人们探究的兴趣。三折回澜的儒溪和大坑溪将村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溪流两岸,一条条汲水、灌溉两用的小圳在房前屋后欢蹦跳跃。因了丰沛的水系,整个村庄显得湿润清爽,灵转多姿。
院田村自古英豪迭出,既有饱学之士,亦有勇武英雄。清代二甲进士、刑部主事李英华,少有英才,在县内外“声噪一时”。他曾经写下“两水合明镜,双桥落彩虹”的诗句,描绘赞颂故乡院田的如画似锦。他为连城培田武进士吴拔桢之父撰写的《五亭公墓表》,由泉州状元吴鲁书,兵部尚书贵恒篆额,经北京琉璃厂雕刻家高学鸿镌刻于铜青石上,从京城运回后勒于培田都阃府世德堂之壁,成为当地一处罕见的名士联袂的人文遗迹。忠烈之士李福瑛,训练了1000多名勇武壮士,在明成化、正德年间屡次奉朝廷之命平定叛乱,特别是曾受著名哲学家、政治家、诗人王阳明调遣,成功平定漳州平和之骚乱。
此前,我们在上杭县城与县委书记邓菊芳见面时,她说道,院田村今后的目标,定位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要与培田古民居、南靖云水谣一道,成为客家三大古村落品牌。她认为,首先要保护好这一片美丽而珍贵的古民居,尽快完整恢复院田古村落风貌。她说,今年上半年,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带领县直有关部门人员到院田村调研,形成了“保护好这个古村落意义重大、责任重大”之共识。在太拔乡里,党委书记傅松英对我们说,据统计,我国的古村落已由2005年的5000个锐减到如今的两三千个,不到7年的时间减少了一半左右。所以,保护古村落已成为全国性难题,也是我们这个乡刻不容缓的议题。她认为,要致力于使院田成为融山水、古屋、人文为一体的古朴自然的温馨家园。让人们在青山绿水的环抱下,在炊烟袅袅的气息里,在诗意氤氲的氛围中,感受浓浓的客家风情,追寻许多人已经久违了的乡村记忆。
悠悠复悠悠。我们已经来到了村庄的尾部。又是一座横溪而越的小石桥。于桥头眺望,直觉眼前为院田村最为展阔、最是华美之处。小桥上方不远,一溜水陂挂出了一帘不高不矮的瀑布,但闻水花飞溅,如歌似吟。对面岸边斜逸而出的一株枝繁叶密、身姿妙俏的碧树,把这一段溪面点染得清幽梦幻,画笔难描。东望,是一大幢巨硕的“楷龄古屋”。这座古屋在院田村的古民居中堪称规模宏壮,保存完美。建筑形制兼有培田九厅十八井和永定五凤楼之风格,依山临水,气派不凡,颇有“小布达拉宫”之势。东北方位处,是造型别具、韵味悠然的“司马第”。司马第,即州司马之府第。在清代,州司马为州同之别称,从六品,可窥院田村人物济济之一斑。这座府宅正厅左右两壁,存留笔触苍劲老到的《孔明递出师表图》和《老莱娱亲图》,意在教诲子孙当忠孝两全。
我们惊诧眼前这一片壮观图景之时,正当“空山新雨后”,斜阳映照,东山上空,突显一道七彩长虹。几个人欢呼雀跃,迅疾地摁动着机子的快门。我们待在红尘滚滚的城市,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这般鲜丽粲然的空中虹桥了!此时此刻,在这个古老而美艳的小村里,我们不期然与之相遇。真是一场烂漫、诗意、富有撞击力的邂逅。
一时间,脑际有些空茫,不知今夕何夕。我们是被撞回到童年、少年的时光里了,我们是陶然沉酣在草香弥散的梦里老家了……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上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