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石 成 玉
黄河清
从邵武市区出发,向西南方向前行五十公里,便是将石省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区总面积达1187.1公顷。这里怪石奇岩、幽泉清流、青树翠蔓、鸟兽遨游……素有“泰山之奇,武夷之秀”之美誉。
车子停靠在将石自然村的村口,朝阳洒向村口的两株高大的枫香树,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晃,洒落片片金光,仿佛有丝竹之音从浓郁如帷幄中隐隐传出。这是一座有近千年历史的城堡式古村落,漫步在清幽的古村,眼前是明清遗留下来的翰林第、大夫第、吴氏宗祠、阙氏宗祠……因为年代久远,很多建筑都显得残破,有些房屋的横梁都已经坍塌。然而,你还是可以从外墙的砖雕、屋内窗户的木雕和础石的石雕上看出当年的辉煌。这些雕刻的图案有松、鹿、鹤、梅等,皆为吉祥美好的花卉动物图案。这些雕刻多为镂空,亭台楼阁、树木山水、人物走兽、花鸟虫鱼,集于同一画面,显得玲珑剔透,错落有致,层次分明,栩栩如生。
大部分的房子房门紧锁,锁上锈迹斑斑,透过窄窄的门隙,我恍然看到老人在厅堂上谈笑,女人在灶台上忙碌,孩子在院子里追逐,燕子在屋檐下筑巢,春花在阳光下绽放……然而这一切都已远去,只有青石板的小径似乎还能听见尚未消灭的跫音。
偶遇一位老人,他瞪着一双昏黄的眼睛打量着我说,都走了,都搬到儒林新村去了。是啊!把“儒林”两个字搬走了,而把曾经的辉煌留了下来,儒林二字如脐带,连接着过去和现在。一个村庄要有文化的印迹和传承,否则,那还叫村庄吗?
从村子里出来,向前方望去,不远处是一座呈倒扣碗式的山峰,云雾缭绕,如梦似幻,这就是仙人台。山体为暗褐色,崖壁上大小洞穴数百个。由于砂岩质地疏松易于修整开凿,当地古人多以崖穴为家,保护区内的斋公岩崖居遗址和水金岩崖居遗址,保存着古人类活动的踪迹,古朴而又神秘。相传,在明末清初,将石村有一位穷书生爱上村里的一位富家小姐,但他俩的爱情受到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书生刻苦攻读,本想金榜题名后,风风光光地与小姐结成一段姻缘,可曾想书生屡屡落榜。在这种情况下,父母逼着女儿远嫁他乡。这对恋人绝望了,便登上仙人台双双殉情。从此,一出“梁祝”式的爱情悲剧便定格在此。
伫立崖上,云蒸霞蔚、流岚飘逸,臆想着距今约三亿年前的晚三叠世,板块的相互作用,巨大规模的火山喷发和岩浆浸入活动,形成了这里绵延千里的岩浆岩带。晚白垩世以来,板块的运动方式发生改变,使地壳拉张裂陷。而大自然用一双巨手,一付伟力,又在这坚硬的石头中劈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把石壁锐利的锋芒磨成钝拙。年复一年的风雨侵蚀,山岩在磨洗中深陷凹凸,甚至披上黑色的外表,清癯而高冷。风雨把坚硬剥蚀风化,可谁也无法看清那只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手,留下的只有沧桑和记忆。思绪在时光隧道中可以想像出千百种可能,而对于蕴含在深处的生机,我们只能俯下身来,低眉敛目。
山风把衣袂扬起,远远望去,奇峰怪石高耸而密集,形成了鸡公山、五虎朝狮、骆驼峰、田螺石、牛鼻石、和光岩等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观。一对白色的鸟拖着长长的尾羽,从我眼前掠过,倏的隐入林子深处。保护区已发现鸟类有187种,其中白鹇、赤腹鹰、短耳鸮和鹰鸮为国家保护的珍稀鸟类。另外,还有哺乳类动物18种,爬行类动物66多种,昆虫1525种,不少昆虫填补了国内空白成为我国小区域单位面积上野生生物物种和稀有物种资源较为丰富的区域之一。
和光岩脚下有一座叫锦溪窑的明代古窑,已有400多年的历史。传说在明朝末年,景德镇一位制碗师傅手艺精良,其祖传工艺制作的糯米青花瓷碗,轻薄透明,晶莹剔透,曾是朝庭贡品。清兵过江之后,他不愿为清政府卖命,隐姓埋名逃到锦溪,被此地的奇秀风光吸引,便定居下来并开设了瓷器作坊,这就是锦溪坊,也称古龙窑。据说师傅刚开始制作的是糯米青花瓷碗,一次险些被官府发现,差点引来杀身之祸。为保子孙平安,师傅后来就改制普通百姓家用的粗瓷大碗。经历了从御用到民用的心路历程,这门古老的制碗工艺,就在锦溪世代相传。从练泥、拉坯、制坯到刻花、施釉、烧窑、彩绘,都采用最原始的设施,如利桶、轮车、模型、窑具等来完成。那悠扬的水车声,似乎在诉说着这段美丽动人的历史传说。
如今,锦溪坊建起了陶瓷博物馆。来到这里探访的人们,若有兴致的话,可亲自动手参与各种瓷器的制作和烧制。让温润的胚浆滚过自己的手指,按照自己的灵感随心所欲捏制想要的器物。时间如温润的胚浆从指间滑过,悄悄的让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流逝。
流过古窑的锦溪,散落着不计其数的瓷器碎片。这些历经四百多年的碎片,有白的、棕的、红的、黑的,大多为圆形的碗底、瓶底、罐底和坛底,厚重细腻,气质朴拙。一些古碗、古瓶的残片上还留着青花纹饰,写意的花卉上沿处是一道青花线圈装饰。抚摸着这些光滑的残片,仿佛触摸到了那段发黄的光阴和金光四溅的开窑瞬间。锦溪收藏了一段泥与火的故事,因此也被称作碗底溪,成为保护区一道文化符号。
蜿蜒曲折的锦溪,穿行于群山峡谷和岩体裂隙之间,形成一条长约7.5公里,水面宽1.5—10米;溪底深浅不一,辗转九折十八弯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在水中畅快的追逐。我轻轻捧起溪水抹脸,溪水好凉,滋润着我干燥的脸。将手浸进溪水里,溪水清凉了我的神经,也清醒我的神智。饮一口清溪水,甜丝丝,润心润肺。
登上竹筏,顺水而下,树色遮绿了天,也映绿了水,锦溪成了一条水灵灵的绿色通道。时而明媚,时而阴暗,阳光透过枝叶,光斑浮动,似碎石洒落。树林间不时露出一两面丹霞岩壁,岩壁上往往高悬着数个甚至数十个洞穴,那是溪水侵蚀、风化剥蚀的地质奇观。到底是大家手笔,那些洞穴看似随意点染,却是一派诡异之景,有的似雄狮怒吼的大口,有的似鬼怪空洞的眼窝,有的状如密布的蜂巢,有的似断垣残壁上破败的门窗。我问筏工,洞里是否有动物?他说:这么险的地方,只有鸟儿可以筑巢。我顿时羡慕起鸟儿来,这是怎样的世外桃源啊!
两岸乔木、灌木丛生,百年老树脚下粗壮的根径紧紧攥着崖壁上薄薄的土壤,虬枝苍劲,墨叶翠郁。长叶榧、香果树、银杏、水桧、红豆杉等国家一、二级重点保护的珍稀树种会一一映入你的眼帘。同行的保护区工作人员告诉我,整个保护区的森林覆盖率为93.3%,维管束植物207科568属1121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有45种。特别是长叶榧仅在浙南、闽西北少数地点有零星分布,濒于灭绝,但在将石保护区内有成片分布,尤以锦溪沿岸陡壁上最为集中,也最为壮观。
筏工指着岩壁上一丛丛毛茸茸的草说,它叫还魂草。拔下它随便搁在哪里,没水没土都没事,即使干枯如槁似灰了,只要将其放入手中,抑或泼洒些水,它立刻水灵灵地鲜活起来,盈盈的充满生机。空气中弥散着醉人的清香和盈袖的芬芳,满满的绿意染遍了清溪的两岸。
溪水宽狭缓急,石壁开合高低。湍激和平稳的溪流一张一弛,被两岸的峭壁规范着走向,在摆脱和不被摆脱中相持前行。它只知道跟着流淌,一往无前没有选择,水也就在这流程中完成着使命。生命亦如这溪水,走过的路不再重复,无法回流。
离筏登岸,沿着峡谷石板小径往前走,晓寒深处,山峦叠翠,古木参天,路边草丛中泉水叮咚,清澈凛冽。走进城门,湿气弥漫,草木葳蕤。满是青苔的岩壁上有“中国兰花第一谷”几个题刻,看不出是哪位大师的墨宝,但字颇见功力。兰花谷的兰花是原生的,非人为种植。原生的兰花杂在草丛、树丛间,甚至长在满是附生橛的大树上。你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但只要你认出来,那就是一株又一株,秀秀气气、羞羞涩涩、亭亭玉立、超凡脱俗。“自古幽兰空谷香,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漫步于兰花谷,感受数千年来兰花文化的神奇魅力,观赏保存完好的野生兰花生长群落,见识国内外数百种兰花品种,仿佛置身于兰花的王国。丛丛暗香袭来,给人一宗清闲飘逸般的陶醉。
接近峡谷深处,一方数十米高的摩崖石壁矗立一侧,石壁上“江氏山庄”四个楷书大字赫然醒目,字大六尺,遒劲有力。石崖缝间灌木丛生,长长的藤蔓悬在空中,随风轻轻地摇荡,让人感觉无尽的沧桑。相传清道光年间,大埠岗江富村有个财主叫江敦御,常年在南京、杭州一带经营纸业和布业,富甲一方。江敦御是个有名的孝子,每次回乡,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居住北堂的八十岁老母,并向母亲叙说在外的见闻,夸赞六朝古都南京建筑如何奢华,风景如何秀丽。老人听了羡慕不已,也就有了去南京等地一游的想法。江敦御担心母亲年事已高,路途遥远,恐出意外。为了却母亲心愿,江敦御买下位于樵杉驿道(邵武至泰宁)旁峡谷处的三百余亩土地,延请能工巧匠,仿照南京皇家园林格式进行打造,并拦河筑坝将峡谷内的锦溪水倒流,形成人工湖。远远望去,亭台楼榭、曲径通幽,宛如仙境,让老母亲在这里安享晚年。只可惜江敦御后人经商无方,逐渐家道中落,而江氏山庄地处天成岩深处,路途遥远,无力维持。百年的风雨侵蚀,地面的建筑已荡然无存。
穿林越涧,我努力寻觅当年山庄的繁华。然而,残砖碎瓦,苔藓绒绒,墙基石础,藤蔓丛生,枯藤落叶覆盖了斑驳的沧桑。往日的繁华,已随着涓涓的溪流漂进峡谷的深处,了无痕迹。面对青山,我心豁然,世态万变,青山不变,再高的权贵,高不过山,再矮的山岭也会高过海面。
出了峡谷,便是丹霞雌雄一线天。狭路峭壁,蜿蜒各姿,抬头仅一线蓝天。据说在傍晚的时候还可以看到飞狐在一线天天空穿梭飞越。狭窄的石阶,青青的石壁,述说它们那遥远的故事,湿湿的青苔,飘动的岩草,让你感受到岁月的古老。要有怎样的鬼斧神工,才能凿劈出这样的石缝路,让后人“穿越”这亿万年的古道。
一线天不仅窄,不少地方也奇陡呈九十度,好在两侧的人工护栏,可以借力,也增加安全感。都说一线天是个提炼、增加勇气的地方,今天也算体会。面对陡而窄的石阶,只要腿不软,只管登攀。如若腿软,歇口气,继续登攀,因为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将石自然保护区宛如一方人工打造的精致盆景,通透、灵动、且不乏其内涵。天成岩山脚下有块百年前用青石雕成的“天成岩禁碑”,向后人昭示了将石这块自然保护区之所以能存留至今的文化密码。山因水而长青,水因山而秀美。山与水的交融与永恒,是静与动的搭配,是智与仁的呵护。
历百多年守护,经三十载雕琢,将石,这方璞玉,终“理其璞而得其宝”,将石成玉。但愿这方宝玉,永远都这么洁净无污,永远都这么熠熠生辉。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邵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