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2 12:1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郑小莲



和城寨:村含碧波间 寨蕴云端里

 郑小莲

 

站在福州市中心眺望,东有鼓岭,西有丹云。

自丹云往上驱车半小时,便到了翠云村。翠云海拔700多米,不过,初夏的傍晚,5点,公路上却已岚雾渺茫,如入仙境。这时再向上走百来米,便能看到一家村办客栈,木制招牌上刻着:“云之巅”。

“云之巅”不仅指海拔意义上的“白云之巅”,还指“翠云之巅”。这里层峦叠嶂,森林覆盖率达到96%,村中上百株百年古树遮天蔽日,杉冠成盖、翠竹如海、梅林窸窣。任你远近高低望去,皆是或明或暗、水汽濛泽的苍翠云烟!

这样的地方还有古村落,那就更妙了。“世外桃源”若只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南阳刘子骥恐怕不会为此寻访终生。翠云村是依然保持着浓厚农耕特色的国家级传统古村落,每到清晨傍晚,翠涛与白雾齐涌,霞光共炊烟一漫。炊烟依依墟里升起的时候,公鸡先叫了起来,接着是黄狗的浅吠和水牛的低吟,鸭子和鹅也在泥水潭里扑腾起来。偶尔传来依姆唤小儿声、摩托隆隆声。然后是懒洋洋的蝉鸣。到蛙声要连成一片的时候,炊烟又腾起来了。乡村的劳作如此日复一日地开张和整顿,把云之巅的日子过得静水流深、源远流长,“翠”、“云”和“村”便在这样仙气和乡土气、自然和文明的融弥中有了切实的着落。

倘若此时,我们能再往上——御气飞天,当俯瞰这片形如盛放莲花的林海时,便能看到莲花心上镶嵌着的方形宝石:和城寨。

和城寨抱地势、临悬崖,覆压万余平方米。其主寨体坐东朝西,长宽皆有60多米,寨墙最高处近10米,俯察之下,俨然一个巨大的“囬”字。片石砌就的外墙上,精心镶嵌了莲花(连年有余)、宝瓶(四季平安)等各种吉祥图案。站在2.9米高的三重硬木门前远眺,正是云横千重峦岭,山拥一池新月。主寨南北环抱古松数百株,这片古木被村民敬畏地称为“风水林”,历经百年沧桑,即使是在大炼钢铁时期,村民们也代代爱护,无人伐焚。——寨堡气势如此恢宏,却静静藏匿在林海云巅,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达,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使人在倾倒于其神秘之余,也兀的生出一缕惊心动魄的紧张。

庄寨四角分别建有瞭望和放哨的碉式角楼,寨体长长的跑马廊角楼顾盼连通,廊中密布的斗式条窗、烟熏火燎的竹制枪道、炮火在土墙上烙下的凹痕都在昭示着,这不只是座恢宏的庄园,还是一座坚固的碉堡。站在角楼上回望跑马廊,雾气氤氲的光影里,似乎还能看到百年前寨内青壮男子们日常侦查瞭望、逃生救护和习武演练的热血身影。

漫步寨内,4纵4横的走廊连贯起三进透后式的起居院落。198个房间,10架楼梯,4个议事厅,精雕细刻的窗棂,宽大的天井,高耸的防火墙,青石板铺就的排水渠,大堂悬挂的林公和城画像和左右条联“绍宗祖一脉承传克勤克俭功业长垂百代,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耕惟读家声丕振千秋”,则向我们徐徐撩开了森严碉堡的温情一面:在鼎盛时期,它曾是两百多人的共同家园。

雨果说,建筑是用石头写成的史诗。贝聿铭说,建筑是有生命的,它虽然是凝固的,可在它上面蕴含着人文思想。和城寨不是小桥流水歌台舞榭的锦绣华堂,不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度假山庄,而是在明清社会动荡、倭寇匪患不断的特殊历史时期,因官方管控无力,民众为求自保,不得不行的慷慨之音;是一座攻守兼备、宗族聚居的防御型古寨堡;是正在申请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称号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据福州大学建筑学院李建军教授评价,它不但是在省内罕见的规制完整、体量巨大的古庄寨,也许也是闽东现存最完好的一座庄寨了。

翻开民国版《永泰县志》,“洪武四年,土匪温九抢掠乡民……”“顺治三年八月,陈乃孚聚众千余人,焚烧县衙、洗劫仓库……”“顺治五年大饥荒,陈忠皇、陈德培等人率众到处掠夺财务,并攻陷县城”“顺治十七年十二月间,土匪赵子章带领匪众进攻白云乡,抢掠民众……放火焚尽所有民屋”。边陲秩序崩坏,无力治匪的朝廷只能要求“富人自保”,咸丰三年(1853年),35岁的永泰富户林天郁开始谋划建寨。建寨刚一年多,他便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将偌大家当和未竟的工程交至13岁的独子林和城肩上。

和平时代的我们很难想象,一个13岁的孩子,个头还没开始抽穗,甚至还未进入变声期,上则失怙、下无手足,即使有叔父和寡母的帮助,又要有多么坚定的保卫族人的决心,要有多么惊人的当家理事的才干,要经历多少风雨历练,才能扛起南北生意,管束一众伙计,筹措资金、置办物资、调动人手,将一生精力奉献给了这个庄寨。

经三代之手、历半个世纪,凝聚京城、西北、江浙多地建筑设计师和工匠的经验智慧,耗数万两白银,1899年,和平寨终于落成,可以说,这是凝聚着传承之志的寨,也是浓缩着和平愿景的家。

林和城的第九孙林万澄,同样是这个寨子百年风雨中的一页华章。1925年,林万澄毕业于福州协和大学法律系(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曾是永泰县方圆百里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县里最早的共产党员。他长期潜伏在国民党内部,为共产党输送情报,营救被捕的爱国青年。然而,1950年的镇反运动中,林万澄由于与上线失去联系,在误会中被当成叛徒枪决,年仅48岁。林万澄一生革命所求,何尝不是浓缩着和平愿景的家?

人生每多风雨,寨内几度春秋。当傍晚山间的雨水沿着寨内防火墙的檐牙砸到天井的青苔上时,我不禁遥想两百余林姓宗族聚落在这个庄寨里的盛况。

我遥想新嫁娘盖着红盖头,揣着八卦镜,在厚重的三重楠木门前含羞下轿,低头时泪水滴在门槛上,又被爆竹热气烘干的时刻。

遥想晨曦透过枝头的露珠,照亮二楼某个房间的床前,婴儿摇头晃脑、呢喃吮指的时刻。

遥想才桌子高的小毛孩子挥舞着长长的食勺,敲着在食槽前你推我搡抢食的大花猪们,只为了给他喜爱的那只猪崽护食的时刻。

遥想在昏暗厨房的灶台边,母女姊妹一边吹烟点火、淘米择菜,一边抱怨着那些不好搬上台面的家长里短,间或因对方不经意间挑破心事的取笑而尴尬的时刻。

遥想唇边刚长出一层细细绒毛的小伙子挪开桌面的酱油碟子和筷筒,捏着橡皮被咬了一角的半截铅笔,在墙上写“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时刻。

父子、婆媳、叔伯、妯娌,宗法社会的血缘传递,长幼有序的乡土伦理,也曾在这个寨里日复一日地演绎过。传奇和日常曾如此奇妙地交融、悲壮的史诗和温情的牧歌曾如此和谐地重奏,军工防御的冰冷碉堡和保卫家人的灼热心愿曾如此动人地碰撞,就像翠云村的仙气和烟火气。生态,不仅自然是生态,人文也是生态;文明,不仅厚重的历史是文明,轻盈的日子也是文明。

鸡栖于埘,牛羊下来。从田埂归来的村民指着前方的豁口告诉我,对面就是旗山。山的那一麓便是闽侯大学城。林万澄的母校,也是我的母校,也是无数年轻人志向和信仰生发的地方,一个几万人聚居的“村落”和“庄寨”,就在那里。村民说,新规划的葛丹公路仅26公里,其中永泰至闽侯县界的6公里水泥道路已经做好,现代高校和古老村落之间,未来只需1个小时便可跨越。而明天,一个主打“生态、休闲、避暑、养老”的野生动植物园康养中心就要在翠云村进行启动仪式。宁静的古村落正以生态的风姿向世人揭开它的面纱。

这天夜里,我在村中蛩虫次第起伏的应和里,在含氧量奇高的空气中进入深沉的梦境。我的身体变得无限的轻,灵魂却变得无限的大,它占据苍茫山野间,既是来路,亦是归途。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永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