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3 15:1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牧 云

 

远山清明

牧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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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苍山远

 

清明时节山野踏青,情不自禁登高眺望西北远山,让如云的乡愁逆流成河。那里是一代知青叫做第二故乡的地方,那里有我们苦难的青春。

想起闽西连城县宣和乡那片远山,心中总会生出一种淡淡的负疚感。40多年前刚组建知青点时,正逢清明节令,柴米油盐的现实一下子摆在面前,于是科南大队的部分知青便结队去深山砍柴。我们循着弯弯的山道爬了四五里,翻过铁板岭,踩过斑竹坑,攀上与城溪大队相邻的小山包,挥舞柴刀“坎坎伐檀兮”,笨拙地砍了半个上午,放倒了一大片马尾松,把那片山包剃了光头。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为了捱过窘困的异乡生涯,为了如约升腾的袅袅炊烟,知青们与客家山民一样,不知走过多少回柴山路,砍了多少棵松柏树,洒下多少汗水,受了多少磨折!那些墓头般的光秃山头,既是知青们自食其力接受“再教育”的杰作,也是树家族的凄惨“坟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放到如今,像当年那样乱砍滥伐,是要触犯“破坏山林”刑律的。

远山的清明是客家的清明。我曾纳闷,闽西北客家与闽东南父老一样,都在遥远年代告别了祖先的坟茔,离乡别井从中原迁徙而来,何以落脚山区就被称作“客家”呢?有人释疑解惑:在莽莽林野,于百越、畲族、瑶族等土著看来,他们是外来“客”;他们也自诩为远来之“客”,客村似家又似寄;再说因迁居偏僻闭塞山乡,他们更完整地保留下与土著不同的方言、民俗、宗教、生活理念、价值取向、心理情感等。客家民系漂泊的历史际遇,让他们有了更坚韧的生活耐受力,也能苦中作乐,并富有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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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看看

清明节令田事动,客家的耐受力就显露了出来。印象较深的是:生产队长黄日新是拳打卧牛之地的武术行家,个子矮小性格直爽,脾气却显暴烈,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他家门口苦楝树上挂着个招呼出工的铁钟,每日上下午他要“咚咚咚”地提前敲响,到点又扯开大嗓门喊“出工啰——出工啰——别像大姑娘上轿让人去抬啰!”那从丹田里发出的破锣般嗓音比钟声还响。出工时,他总会心急火燎地牵牛挑犁走在社员们前头。

身材高大的田把手“能化”大叔总是佝偻着腰,生来就是叱咤田头的“土将军”,那张憨厚的脸谱极像人猿泰山。他放开的饭量是大米一斤老酒两壶,闷头吃喝也闷头干活,插起秧来又快又直,抬手投足间往往把别人拉下一大截。这伙计力气大得拉得住一头牛,挑起300多斤的担子,压不断铁板腰却有可能压断扁担。队里满工十分,他往往干最苦最累的活,每工挣12工分。

山里生活清苦劳作艰辛,客家乡亲却能苦中作乐。家酿老酒是客家标配,家住村道旁的“常发佬”,一日三餐离不开酒碗,自斟自酌如温吞开水,干起活来也慢条斯理。出工时,他喜欢说些逗乐的俏皮话,老跟被遣送回乡劳动改造的“四类分子”黄广和抬杠,以妙趣横生的“对口相声”招来阵阵笑声。出工前晚饭后,只要看到“常发佬”满脸通红坐在门旁一味傻笑,光秃秃的脑门红得发亮,那一准是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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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春插时节

还有客家婶子茶香,是个争强好胜却极富同情心的泼辣婆,吵起架来伶牙俐嘴不饶人。看到知青们离家千里,逢年过节孤苦伶仃,她总要做几个菜温一壶酒,拉他们去家里过节。一饭一菜见真情,一杯一盅暖人心,人生落魄时,更能感受人间的温馨。为报答艰难时世的那份情意,我们每趟回连城与房东叙旧,都会去探望这位好心肠的老婶子。唉,想不到往年清明还好好的,去年清明却已作古,旧人新坟令人唏嘘不已!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生命有来总有回,尘归尘来土归土,这便是人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年每每回第二故乡探亲,日新队长、能化大叔、常发佬、茶香婶一个个都走了。就像当年生产队出工般,他们排着队走进了远山墓场。生命不敌流光,青春不敌岁月,连上山时眉目清秀得像靓女孩的邻家后生黄昌金,也被生活的油盐酱醋反复浇淋,熬成了黑黑瘦瘦的小老头,以至于在村道上遇见,相逢竟然不敢相认,相认不禁感慨万千。

是啊,岁月是一指流沙,韶华已逝,青春不再。掐指算来,在那老三届大规模上山下乡的非常年代,我在连城山村度过了十个清明。那是遥远异乡的清明,是青葱岁月的清明,是思乡梦绕的清明。

哲人说得好:“每一个在你生命里出现的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有甚深的因缘。”同理,你生命中所经历的那些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在人生的修行中,我们理该接纳这些人和事,不管是上山下乡的逆缘,还是改革开放的顺缘;不管是鲜衣怒马春风得意,还是青巾布衣窘困潦倒;这些因缘都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促你坚毅面对,促你自省自醒,促你成长成熟,促你宽容感恩。往宽处想,那段上山下乡的因缘遭际,不仅是一代知青领受磨砺的试金石,也是我们苦难青春的催熟剂。

是啊,人生总有那么多酸甜苦辣,这正是人生的动人处。人生也总有生离死别,这也是人生的悲凉处。况且“死后元知万事空”,能让三四代子孙记住就很不错了,即便记不住又待如何呢?因此,人生在世万不可随波逐流,而应尽量活得明白些、主动些、丰满些、精彩些,即便不能抵达生命的高地,也要努力追寻思想的高贵。

写到这里,就想套改高晓松那首《越过山丘》的歌词了。“越过山丘,遇见十九岁的我,扛着开山锄,迎着暴风雨……”显然,对苦难的认知必须返回苦难现场,对苦难的审视也必须重温苦难本身。唯此,你才能记住人生的艰辛,珍惜当下的不圆满,奋然去追寻人生的真谛,把握幸福的本源。这便是远山清明和清明远山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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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清明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