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有山曰冠豸
黄文山
冠豸山本是个隐秘的地方。元以前,这山叫东田石。把山称作石,抑或把石称作山,大约都因为这山、石奇秀可爱。宋朝名将、开国侯彭孙晚年归田连城,就在东田石上筑庐隐居。这里有太多的风景,山也罢,洞也罢,泉也罢,似都远远地脱却尘凡,漾动着一股隐秘的气息。经历了沙场上的血肉厮杀和宦海里的浮沉蹭蹬,也许会特别渴望有这样一方得以息心敛影的净土。也只有那胸间藏有雄兵百万的沙场宿将,才有那样的气魄和雅量,将一座深邃的山峰玩味如同几案上的一块石头。其实,与那些动辄千米的巍峨大山相比,冠豸山也只能算是一块大石头。从山脚到峰巅不过200多米,脚力健的人,不用一个钟头即能登顶。但它平地拔起,不连岗以自高,不托势而自远,在弯曲多姿的文川河盆地上,分明是一匹昂藏的雄山。
只有步入其间,才能领略冠豸山那独具的性情和独特的韵味。三百级石阶、数十面翠屏,如同一扇扇渐次洞开的山门,掩映着苍峡幽谷、翘石隐洞以及一个个浮想联翩。
明末著名学者林赤章于是选择是山辟洞卜居,潜心研究心性学。就像彭孙抚山为石,揽云自娱,以山色岚气涤荡胸中的豪情,林赤章则耽情幽僻,从每一处苍苔衍生的岩穴间,细读出山的隐秘和深奥。他卜居的洞口,悬泉如线,错落有声。林赤章如闻天籁,多少灵感,便来自这若近若远的泉声,于是命其洞曰:“天上来”。
在冠豸山结庐倡学,林赤章不是第一人。他的前面,有着一长串读书人的身影。是他们的足迹,踩出了一条条通幽的小道。于是冠豸山沿着这一条条弥散着书香的小道,向世人走来。山水和书卷,原来是这样密不可分。
与林赤章同时入山的还有童日鼎、李森和董若水,四人且自号“冠豸四愚”。四愚结伴,攀鲤鱼背,赏朝霞晚烟;游三叠潭,沐春风夏雨;汲莲花洞,品清泉甘露。长歌短啸,寻幽探胜,留下一段令后人徜徉不尽的山林佳话。
与众多名山相比,冠豸山不以山势巍峨称雄,不以香火鼎盛闻名,但却以书院众多而自豪。自南宋丘鳞、丘方叔侄劈茅入山,结庐读书并先后考取功名后,冠豸山便与读书人结缘日深。星星点点的书院、草堂,成了冠豸山一道道耀人的风景。宋代建的“二丘书院”,元代建的“樵唱山房”,明代建的“东山草堂”、“修竹书院”,清代建的“五贤书院”……不绝于耳的弦诵之声,在静静的峡谷间流淌传唱,滋润着一代代文章诗赋,也滋润着冠豸山的风骨精神。
清道光甲申年初夏,林则徐应连城籍同窗谢邦基的邀请,登临冠豸山。当他过半山亭,登丹梯云栈,赏滴珠岩石刻,而后行至“一线天”时,耳畔忽闻琅琅书声,循声觅路,步入东山草堂,但见谢邦基之弟小田正率众子侄在草堂攻读。他不禁为之动容,索笔展纸,挥毫而书:“小田年弟,偕群子侄,读书弦诵于东山草堂,风雅名流,不愧为乌衣之族,因题赠曰”,下面是遒劲的“江左风流”四个大字。落款为:“清道光清和旦,少穆林则徐题。”
在这之前,清代著名学者、《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在任福建督学期间,慕闽西客家崇文尚学之风,专程来访冠豸山,留下“追步东山”四字,抒写他游山的心迹。
一座山,如果没有文化濡染,也就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冠豸山历数百年书声熏陶,自然出落不凡。清代连城县令秦士望在冠豸山主持修建“五贤书院”时,特地撰写了一副楹联:“渡大海而来,舟车所至,耳目所经,到此林泉,殊觉标新立异;登东山之上,风月为朋,烟霞为友,入斯佳境,俨然脱俗超凡。”好个脱俗超凡,那是冠豸山和千万客家学子,经年累月,彼此仰慕、互相陶冶的结果。
说到冠豸山,不能不提到最早赋予它文化色彩的元末连城县尹马周卿。这位儒雅倜傥的诗人,上任伊始即在县治大兴儒学。对县城东郭这座远可观赏、近可把玩的奇秀山峰,他心仪已久。亲往踏勘后即率千人入山开辟景区。这是一位山水艺术大师,面对一方巨石,早已成竹在胸。何处开路,何处筑亭,何处勒石,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而后缘景命名,刻于石壁之上。山水和书卷一样,需要点化,需要理解和想象。嵯峨群石间,中开一谷,为“苍玉峡”;陡崖峭壁上,凿磴数百级,为“丹梯云栈”;山腰筑一窈然小亭,为“半云亭”;石上流泉,垂如秋露,为“滴珠岩”;山腰一巨石,壁立端正,拟其状为“冠豸”……此一番整理润色,成就了前山十三景。命景既罢,马周卿复登峰巅,见四面山形,似莲花舒瓣,于是临风挥笔,把山名“东田石”改为莲峰山。
但不久,莲峰山名就被邑人以“冠豸”二字所取代。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异兽,见人相斗则以独角顶触坏人。因而法官的帽子称为“豸冠”,以示其公正不阿、除邪扶正之意。
把一座散发着浓厚文化气息的山,称作“冠豸”,且流传至今,依然津津乐道。由此可见,此山“标新立异”和“脱俗超凡”之谓果然不虚。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