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泊太平僚

黄征辉 

白日里，这里的天穹，没有一丝白云的涂饰，铮铮亮亮，瓦蓝瓦蓝。蓊蓊郁郁的林海中，一树树的红叶，比赛似的随风伸举招摇，晃漾得人的眼睛都要醉了。

夕阳落在高山的那一边后，薄暮在溪涧里、村落边渐渐合拢它的纱帷。第一回走进太平僚，事先就打定主意，要在村里起码待上一宿。

对这个夜晚，我早早地作着一些猜想。农历十八，月儿尚圆未缺。这是一个怎样的月夜？此生有诸多的所爱，月夜，是我的最爱之一。冠豸之顶的山月夜，本邑北团下江的灯月夜，南京大桥上的江月夜，九龙江畔的花月夜……都深嵌在我的记忆里，停泊在我的文字中。

村主任说，今夜的月，大约八时许上来。我们几人踱至村部二楼，竹片敷铺的宽展的露台上，两张圆圆的小石桌。烧沸整壶的山泉水，石桌上摊展茶具。山茶的淡香逸出来了，举杯候明月，对影三四人。

四围深黛浑蒙的山岭，隐约地渐次地光华起来，远处的连绵峰峦，也显出了起伏的轮廓。耳听得深林里的鸟儿似乎也收到某种信息，唧唧地蠕动起来。

噢，我们看到了，那轮依然圆乎乎的月，在左侧不远的山岬上，缓缓地悄然地上来了。我感觉到了它戏曲旦角般的莲步轻移。我定定地盯着它。与平日山外的月相比，今夜的月轮，脸盘十二分的清透，容颜分外地净洁澄明，似可窥见月宫里那一株桂树的枝枝丫丫。这是久违了的月色，或许，只有在这林木花草遮天蔽日的梅花山中，在此大气中纤尘不染的天幕之上，月儿才回复到它本来的面目。放眼睃巡太平僚的整个村居山野，万籁俱寂地被天月笼罩于如梦似幻的氤氲清辉里。

初冬的夜，竟没有风，没有寒意，我们咂着热气袅袅的茶汤，且受用这太平僚的无垠月色。我微醺地斜倚着靠背，回顾这一日在村子里上下盘桓的所见所闻，沉浸在对那些会晤过的景物的回忆中，沐浴在这静夜银银的光晕里，又是一番怎样的情状？我的思绪搭上月影的翅儿，一时缤纷回环起来……

眼前的太平僚村，位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梅花山腹地。梅花山，这一带远远近近的人们，称之为“梅花十八洞”。人们说起它，言语中尽是它的幽深莫测、令人神往臆想。民谚云：“梅花十八洞，洞洞十八里，里里一把金交椅。”民国版《连城县志》载：“梅花十八洞，属崇儒隘，距县南100里，地在白云山东，西地，东达屏山，南界古田贴长，东北尽梅山之境，广袤百里。”而“梅花寨在屏山太平僚村，叠石形高千数百丈，中有石洞，山顶有石池，泉水清澈，有鲤鱼游弋。可俯视七十二村，东望太阳初升，五色斑斓，其大盈丈”。

所谓“梅花十八洞者”，系指散落在梅花寨附近各个山间峡谷中的大小村庄，有如众多的梅花盛开枝头。十八，并非确数，而是一个泛指的概念，如扬州八怪，并非仅仅八位。洞，原作“峒”，古时人们对聚集在一条大山岙的大小村庄，合称为“一峒”，与山洞、石洞的洞，意义迥异。梅花十八洞，泛指连城莒溪、曲溪、赖源和庙前等乡镇地界内连绵而成的一大片深山峡谷丛林地带，面积近800平方公里。整个梅花山范围，除上述连城辖境外，还包括邻县上杭步云乡、新罗万安镇局部地域的大片深山老林地带，总面积1000余平方公里。1988年5月，国务院批准将其列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这是北回归荒漠带上光艳熠闪的绿色翡翠，这是天地造化给一个名叫“梅花山”的美人头顶缀上了一颗无价皇冠。

早间，我们迎着冬阳向梅花山进发，直奔太平僚。这于我而言，是在圆一个夙愿。本来，走入梅花山深处，走入太平僚，是一个轻易之举，却是迟滞了这么些年。

一路盘旋而上，海拔在渐次提升。山道两旁，竹木蓬勃雍集。愈走，林木愈密，绿液愈浓，鼻腔里透入的气息，愈发爽利清滢。过夏庄、陈地、大灌，不远处，即是目的地矣。逶迤挪转的路边以及邈远之处，满目都是原始森林了。当今之世，许多地方环境遭毁，水瘦山寒。森林，且大片大片的原始，确乎稀罕之物矣。

前边不远，就是太平僚村了，我们的车子停在路边，且去会一会山涧中的瀑布七仙女。涧溪的清泉本是潺湲的，至此高壁断崖，流泉便跌落为瀑了。石崖危立，七层嵯峨，此瀑便称“七仙女瀑”矣。各位仙女，有身腰苗条者，有略显丰腴者，在七彩金阳的光束里，飞珠喷玉，虹影飘然，端的是深山丽色、仙迹袅娜。

太平僚村口，置有一观景台，让外来客人眺望村庄全景。小村坐西朝东，两峰环拥，面山开阔，村寨从山峡底部向上伸展，绵延二三里，分上下两村。在此观景台上，全村之景尽收眼中。那村子层层叠叠，新屋旧宅参差成列，望上去，颇有拉萨布达拉宫之架势和神韵。

太平僚，宋朝属河源下里。新中国成立后，归属几经变更，三四百人丁，耕地仅数百亩，山林却近5万亩，历史上产土纸、笋干。村子自划入国家自然保护区，森林资源严加看护。木材的生产、销售是绝止了，毛竹速生，年年更新，仍可适量出产。村里的年轻人，不少也出外闯荡，创下不凡业绩。有一位积累了厚实财富，回村耗资千万余，建造起一座美国白宫式的豪宅。虽与古村景色难相协调，却也显出时世的嬗变以及村人的胆魄豪气。村主任道，清代村里有人倾巨资捐建县城南门文川桥，被县衙授予“文川望族”之牌匾。白天我们在上村的邱养公祠里见着了这块古匾，遂又体悟民间之卧虎藏龙，再次服膺“礼失求诸野”等关涉乡村的哲思至理。

那幽幽的清亮的月，这时候已升至村子的中天。我们换了一遍遍的茶水，话语极少，就痴痴地看着周遭的月光了。把村子隔为上下的那片风水林，就在村部近旁，月光也寻缝钻隙地光顾这片林子呢。白天我们在其间徜徉，30多亩的林子，竟然生长了500多种高矮植物。深山含笑、朱赭、红叶树、钩栲、南方红豆杉、水杉、柳杉……其间一棵，结着树瘤，浑似金龟攀爬，引人一乐。这个林子，实际也是梅花山浩瀚原始林木之一角，只是它自然地锲入了村庄里，极便利地为人们所亲近摩挲。日间在上村，几头小狗缠绕在我们脚边。其中一只胖乎乎的，毛色橙黄，小耳朵灵巧地扇动着，煞是淘气，是村子里的活泼生灵。不知它们蜷伏在温馨的月色里，可曾酣然入梦？

村里已有二三十家的农家旅游餐馆，夏、秋季节里来这里赏山景、吸氧气的人不少，在山寨过夜的旅人，还燃起篝火，把个小山村捣弄得热气腾腾。而这个时节，夜宿村子的就只有我们几个了。享用这份出奇的宁静，我深以为幸了。我对村主任道，保护区，这不能动，那不能卖，我们就守好这山，看好这水，也就守护住了这一大片如无边海洋的清凌凌的空气。好空气是越来越值钱的，我们就卖这里的空气吧。我们说着，竟笑了起来。

夜已深，月色泛起了些许凉意。露台上就剩下了我，继续与月对望着。

忽地，记起美国作家大卫·梭罗，一个自然主义者。提倡回归本心，亲近自然，哈佛大学毕业后，他撇开金钱的羁绊，独自一人幽居在瓦尔登湖畔两年。渔猎、耕耘、沉思、写作成为生活的全部，也正是在那里，他创作了文学经典《瓦尔登湖》，被人称为自然随笔的创始者，既简练有力，又朴实自然，极富思想性。我阅读时，常常被他的文字魅惑。“吸引我到森林中定居的原因是，我会生活得很悠闲并能亲眼目睹春天的来临。最后湖中的冰块开始呈现蜂房状，有时我漫步冰上双脚会陷入酥脆的冰中。雾、雨、温暖的太阳慢慢将雪融化，白昼渐长。我储备的木柴足够度过这个冬天，但现在已经不需要熊熊的旺火了。我静候着春天来临的第一个信号，倾听着飞鸟欢快的乐音或身上布满条纹的松鼠啁啾不已，大概它的食物储备也告罄了吧，我也很想看看冬蛰的土拨鼠的样子。”

我年少时看过一本小孩儿跟随大人在原始森林中生活的故事，被深深地迷住了。那时就想，能过一段那样的日子，多么好。几十年过去，已经进入晚境，可还是没能过上向往中的生活。

而现在，就在原始森林里，我能在这里安静地待下去吗？一年，两年，或者……

我似在探问头顶的月儿，实际是在诘问自己的内心。

盼望如月亮久久地泊在这山村的夜空，我的人生脚步，也能停泊在这个清凉世界，而后渐渐老去。

然而，理想总在现实面前碰壁。明天，我还是得作别梅花山。

出山后，我就又跌落到攘攘的红尘里了……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