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走过山间

张    茜

夏末秋初，逃离福州蒸锅似的天气，来到闽东北部被誉为“空调城”的周宁县，情形立即改变。县域百分之七十多被森林覆盖，空气里满是草木清香和花儿的味道，人们生活在凉风、负离子、芬多精的“海洋里”。

夜宿仙风山小居。木屋顺着浅平沟谷两边依次坐落，野性的山谷有了人气。谷底一条清流，不知疲倦地奔腾，路灯朦胧，宛如几颗星星跌落，丝毫不影响溪流的欢悦兴致。两种蛙鸣此起彼伏，声量肆无忌惮地原始和放纵。这样的音乐在这样的夜里，很吸引人，凝神辨听哪一种音乐出自哪一位音乐家。呱呱呱的自然是青蛙，另一种生分疑似给给给的歌声为棘胸蛙所唱。虽说尖吻蝮蛇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也许下一秒危险就会降临，但被情爱和繁衍后代本能催化的蛙类置生死度外。造物将尖吻蝮伪装得犹如陷阱，黄土底色，褐黄菱形斑纹，行进时如一条贴地花藤，盘卷起来，足以媲美一丛花朵。这乔装打扮底下深藏险恶，尖吻蝮嘴含长管毒牙，携带热测位器，眨眼间就能杀死蛙类。

山野的夜色黑得真浓，浓黑能掩盖一切，我们在充足、洁净的氧气里安然睡眠。

清晨，鸟儿唤醒我们走出梦境，森林也渐渐醒来。一缕绯红晨光，从远处一座少女乳房形状的山尖上照射下来，那山尖就是娇嫩的乳头，这山形和一只饱满坚挺乳房，形象得无与伦比。它是那么美丽而健康，使人联想到母亲的温暖和安详，也激发起自己母性的蓬勃。整座山峰只生草甸，不见一棵树木，而临近丘陵却是莽林蓊翳。这性灵之物带着苍天意图，将人思绪引向另外一个纯净世界，恍惚看见天使从天而降，身披云彩，头顶彩虹，脸庞像太阳。

一轮红日跳上山巅，颤巍巍上升，整个沟谷尽染深浅橘黄。物景瑰丽梦幻似《天国花园》——“每朵花都是最甜的点心，每颗花蕊都是最美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和乘法表。”

森林里的景色更像是上古遗落的伊甸园。众多乔木灌丛：黄山松、马尾松、黑松，油杉、柳杉、三尖杉，白栎，油茶、映山红、乌药、毛叶冬青等，簇拥着历经第四纪冰川浩劫的孑遗植物——水松林，和珍贵稀有的野生高山湿地浅湖泊莼菜。

为了便于人们亲近自然，一道灰白色厚重毛石小路，蜿蜒伸向林中。一条3尺宽深溪，紧随小路前行，但它们终将会有分离的那一刻。水的特性决定它要去远方，下一站是鲤鱼溪，最后目的地是多长锚链都无法触及的深海之国。

脱离盘山公路，迈步这条小石路，神秘的森林就会将你带入它的王国。柳杉林从小路端头伊始，漫延500米，纵深数十米，建造出由千万根棕色粗大柱脚支撑起的绿色凉棚。树冠上有鸟儿在清脆地歌唱，声线尖细，音律急促，节奏感很强，想必是些急性子小个头的可爱家伙。就在我猜测它们容貌时，一只活泼机灵的小鹪鹩，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它一会儿飞上那边的树梢，一会儿又钻到这边的灌木丛中，滴儿，滴滴，滴滴滴地唱着歌，惊喜我们的到来。情绪瞬间被这些精灵感染，竟愉快地笑出声来。一种直觉告诉我，鸟儿是信使，它能给人带来祥瑞和好消息。

林子里散落着零星大石，造型各异，有如仙女座椅，厚软青苔天鹅绒般铺在上面，遮盖了石性的本质。这些静默不语的石头，可追溯至1亿年前——白垩纪的火山活动，它们是火山喷发的碎屑岩。地质专家分类取名为：石泡流纹岩，流纹岩，火山集块岩，火山角砾岩，凝灰岩，花岗岩。这些石头映衬着笔直的丛林般的柳杉树干，发挥了园艺置石的点睛作用。落叶如同园丁，不知花费多少年功夫，将林下黄色泥焦土保墒出40多公分厚的黑色脂腻、酥松层，这是林缘一小块坍塌断面显示出的信息。

仙风山（叶罗彪   摄）

柳杉林缘阳光水分较为充足，植物群落因此格外繁盛。在一棵3米高、腰肢婀娜的马尾松下，聚集着10多种灌木和地被，它们根据个头高矮依次而下——枫香、盐肤木、猴头杜鹃、尖子木、山苍子、南芪、掌叶覆盆子等，各自依据优势，组成这个令城市园艺师艳羡的花境。枫香三角形叶片秋天火红；猴头杜鹃桩形优美，春花繁盛；盐肤木珍藏着大海的秘密，含一片叶子在嘴里，咸滋滋地生津；山苍子甩出满枝条洁白碎花；南芪叶片犹如少女纤手；覆盆子带刺的枝上缀满红果儿；尖子木细长的线型紫花串，奇异而独特。这一组植物群落景观，倘若在城市公园里，是要经过园艺师煞费心思设计的。所以真正的艺术就在眼前，就在神奇的自然界里。

乌珠子树和琼花需要更多光照，它们选择一处小开阔地落脚。先是乌珠子引起当地同行女孩一声惊叫：“呀，乌珠子熟了，都黑了，是熟了。这可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零食和水果呀！”大家目光带着脚步，都走向那棵叫乌珠子的灌木。果实乌黑光亮如黑玻璃弹珠，又如老祖母大襟褂上的黑玛瑙扣，一颗颗悬吊在平展的枝叶背面。五片果苞托包住半个果子，浑身密布细绒毛，果尖上吊着一根超过果身长度的细果针，仿佛陶器师意犹未尽的拉胚收尾杰作，模样煞是可爱。同行女孩闪烁着一双大眼睛，兴奋地吃起果子，我也尝试着掰开果子，桑葚样的肉颗粒，味儿酸甜带着淡淡苦涩，品味着吃了五六颗。同行女孩一口气吃下一大把，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舌苔、牙齿、嘴唇都变得乌黑青紫，像是中了毒般。大家彼此对望，开怀大笑，我脑海里闪现一群丛林土著人。

琼花是大地别具一格的装饰品，近在咫尺，都会将你蒙蔽：一只只蹁跹白蝶，萦绕着片片白雪，漂浮于植物绿海里，随着气流飘来阵阵异香。忙不迭趋近探视，蝶为花朵，雪是一大摊白珍珠似的花蕾，意外撞见一对俊美昆虫在这奢华之上进行着身体的连接。一只背着另一只，静静地趴在洁白馥郁的花蕾丛上，上半身赤红泛亮，下半身披着墨绿闪缎燕尾服，四根触角导盲棍般细长，双眼凸出，如两粒黑豆粘在额头上。它们受我打扰，一起慢慢挪动。仗着类别不同与强大，如此肆意窥视，害羞、不安一丝线般掠过心房，更多是强行分享了它们的荣华和智慧。

柳杉林在尽头凭借地势滋养出一块湿地，博物馆般珍藏着一群活化石——水松。这在白垩纪和新生代,曾遍布北半球的树木,历经第四纪冰川袭击，濒临灭绝，仅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以百位数幸存。树冠塔形，枝杈围绕树干轮生，层层平铺，细碎翠叶托着云的梦幻。弹性层状树皮沟壑纵裂，这布满沧桑的粗大皱纹里，盛装了1亿年的艰辛和悲欢。直根深扎进没有隙孔的沼泽，逼出一个个膝状呼吸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它们在沼泽之上修炼成一座座微型塔楼，装载着最古老的水松经文。

一路采摘乌珠子，遇见通体乌黑，没有一星半点杂色的乌梢蛇，直线滑过灌丛，下山去了，若行平路它则是滑着曲线太空步游走。这头面碎裂、盲眼、舌尖豁缺、没有唇瓣、没有声带眼睑泪腺、失去四肢的残疾先知，用行动践行着传授给夏娃的生存中最宝贵的意义。

翻过海拔1400多米的小麻岭，抵达高山草甸湿地——金池潭，也就是珍稀野生莼菜的家园。凉风劲吹，有些冷，空中云朵飞腾，镶上了好看的银边，那银边其实是云朵捧着一片水的外沿，我们紧张起来，加快了脚步。

也曾吃过莼菜，黏黏滑滑嫩嫩的，总也含不住的感觉，却不曾知道它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刺棱的灌丛铺满一整面倾斜山坡，野花开得分外艳丽，充分展示着亚热带强力紫外线给予的魅力和精神。山坡低洼处，积水混合枯草沉积出一片沼泽地，沼泽再沉淀出一块块明亮浅湖泊。莼菜叶片一张张卵型，密密遮蔽水面。叶面油亮地回应着太阳光照，叶背蓝绿地安抚着碧水，轻盈叶下是繁杂交织的庞大根茎系统。尝试着扯一片叶子，韧性地拽出糊满粘液的叶柄和长长的匍匐根茎，根茎上挂着一节节根须。莼菜叶背的透明果胶黏液，冰冰凉凉，倏地就想这不正是天然面膜吗？贴一片在面颊，贴一片在手背，湿润、沁凉。

雨滴跳下云朵，乘着冷风，有力地降落下来，这是泛北极植物区和古热带植物区过渡地带代表性的小气候雨，我们慌忙跑向停在公路边的汽车。

感恩这个季节，我和仙风山森林有过一场太阳和雨的际遇。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