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07 09:5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郑培蒂

桃李春风酒一杯


赵先生九十岁寿辰,作者送了花和生日卡


每年我总是早早给林筠因先生寄去贺年片,附上信和照片。她常常回信夸我:“你又是第一个寄来贺年片的,真乖!”在她眼里,我也许永还是那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学生,可我已经当上奶奶啦!前几年我把两个孙子的照片寄去,她一直放在书架上。

2006年12月初,我到北京为母亲筹办90大寿。一抵埠,马上往北大给林先生寄了贺年片,答应忙完母亲的寿诞就到北大去拜望她。她没有回信,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想反正她会等我去的。谁知21日消息传来:94岁的林先生没能等我就走了!转眼,就是她逝世一周年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称老师为“先生”,林筠因先生是北大西语系中年骨干教师之一,负责三年级的精读课。我在一、二年级时还处于懵懂阶段,到了三年级,突然开了窍,由量变到质变,英语成绩有了很大的提高。林先生教课有一个内容是“口头作文”,她将所学的积极词罗列在黑板上,让我们在几分钟之内读出一篇作文,要求把这些积极词罗用进去。我在课上总是能很快完成任务,多年后,林先生还记得:“你像打乒乓球一样反应迅速!”

那时经常要停课下乡劳动,一次去北京郊区修水库,劳动量大,喝井水解渴,世敏因此得了急性痢疾,被送回北大。正当他一个人躺在空空的宿舍里时,林先生爬上楼来看望他,手里拎着一个热水瓶,瓶里装了她煮好的面条,还藏了鸡蛋,世敏感到了母亲的温暖。我留校当了老师后,跟林先生提起这件事,她竟然不记得了。

赵先生去世后,作者(右)跟林先生的最后合影


林筠因先生1912年6月16日生于福建。父亲林仲易为北京《晨报》主编。《晨报》1916年于北京创刊,李大钊曾任编辑主任,《晨报》副刊一度由徐志摩主编,可见是一份极有影响力的报纸。林筠因幼年随着父母定居北京,故而一口标准国语。她有三个妹妹,作为大姐,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一看就知道她是大家闺秀。

林筠因跟着名建筑家林徽因名字相近,又都是福建人。不过她告诉我,她们两人并无关系。林徽因原名“徽音”,是祖父林孝恂从《诗经》中找出来的:“大姒嗣徽音”,“徽”的意思是美好的德行。而“大姒”指“大老婆”,后来她自己改为“因”,她可不想未来的丈夫(梁思成)还有小老婆。

1924年,林筠因就读北京师大女附中,那所学校直到今天还被认为是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也是我的母校,建立于1917年。1931年,林筠因进入南开大学外文系学习英语。她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越发增添了她的魅力,她常常在英语话剧中担任女主角,当时是南开的“校花”。

有位留美归国的赵诏熊先生在南开大学任教,教授英语文学和戏剧,课外便教学生排戏。在《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Playboy

of the Western World)一剧中,林筠因担任女主角,导演赵诏熊爱上了气质不凡的林筠因,开始追求她。

赵诏熊生于1905年,江苏武进人(现在的常州)。据说他们的老祖宗是宋太祖赵匡胤,现已不可考,可我记得宋太祖是河北涿县人。但是从赵氏兄妹才气逼人来看,也许真是帝王之后呢!

清华学堂是1911年用庚子赔款建立的,第二年改称清华学校,初中四年,高中四年,八年学完后,相当于大学预科。优秀的学生被送到美国留学,甚至可以在美国大学插班。

作者夫妇和两位老师的合影


赵诏熊16岁进入清华学校,在理工科方面表现十分出色,1928年获得奖学金,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机械工程系学习,只两年,就获得学士学位。接着,又被哈佛大学录取为研究生。但他发现自己对英语,尤其是英语的词源、诗歌、戏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改弦更张,专门研究起英国文学和语言来。1933年,他获得英语硕士学位,决定回国任教。他先后在南开大学、辅仁大学、云南大学、西南联大、清华、北大教授英语,课外热衷于给学生排戏。他就是这样认识了学生林筠因,这段师生恋在林筠因毕业的第二年(1936年)有了结果,两人结为夫妇。

赵诏熊先生曾是中国正字学会(基本英语)的研究员,抗战期间,他还兼任战地服务团译员训练班的教员,为培养与盟军联络的翻译人才作出过贡献。

1952年朝鲜战争结束,中、朝、美三方在朝鲜开城板门店举行停战谈判,急需英语人才,赵诏熊毅然报名前往。同去的朋友回忆:他们接到命令后就穿上志愿军的军装,坐上军用卡车到了板门店。赵诏熊老师当时已年近半百,担任训练停战谈判的译员工作。谈判时,中方连录音机都没有,全靠耳听笔录,美方愿意出借录音机,但中方高傲地拒绝了。他们几个人白天拚命记,晚上还要对笔记,互相补充,常常搞到半夜,第二天又上谈判桌……赵诏熊表现出色,受到通令嘉奖。

1954年至1956年,赵诏熊被借调到张家口解放军外语学院任教,培养军中英语人才,因工作成就显著荣立二等功。

这是赵诏熊先生一直引以为荣的两件事。

赵诏熊的弟弟赵访熊,后来比哥哥更出名。赵访熊踩着哥哥的脚印也进了清华学校,也到美国留学。不过他一直致力于应用数学,成为中国数学学会理事长。他在清华大学任教多年,最后当了清华大学的副校长。他们的妹妹赵婉和是著名的心理学教授,一直在美国。

林筠因和赵诏熊结婚不久正值抗日战争,双双到了昆明,赵先生在西南联大教书,林先生在云南大学教书。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赵先生在清华大学教书,担任过外文系主任。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不再设文科,赵先生就在北大任教,是英语教研室主任。林先生在北京外语学院任教,她的许多学生后来活跃在外交战线上。1958年,林先生从外院调到北大,成了我的老师。

林筠因和赵诏熊婚后始终没有子女,两人在英语方面造诣很高,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学生身上,培养了一批又一批英语人才。林筠因的三个妹妹中,只有第三个妹妹有两个儿子,另外两个妹妹也无出。赵访熊的儿女有时来拜望伯父伯母。

赵诏熊先生是我大学五年级时的英语主讲老师,他讲词源,分析英语单词的来源,哪些来自拉丁语,哪些来自法语,哪些词根是相关的,这样我们学单词时可以举一反三。他的精讲课选了英美名著,包括英国浪漫派诗人、莎士比亚诗选、乔叟研究、英国戏剧等等,旁征博引,取精用弘,学生们日就月将,英语水平大大提高,受益终生。特别是他有理工科的功底,知识渊博,能及时解答有关科技知识及其用语的疑难问题,对高等教育改革中力求扩大学生知识面又有了极大的启示作用。

赵先生不会骑车,总是从中关园北大教职工宿舍走来上课。他不修边幅,一头爱因斯坦式的如雪白发,乱蓬蓬的。他上课不像别的老师带一个人造革书包,而是拎一个草篮子,里面装好多东西,除了课本、教案,还有一只大闹钟!赵先生眼神不好,看不清手表,他把闹钟放在讲台上,自己走来走去讲课,可以随时看见时间。有一次,他走着走着突然弯下腰去,原来他的皮鞋后跟掉了,他就一边讲课一边把皮鞋跟拧了下来,放进他的大草篮。我们本来坐在那儿专心听讲的,不禁笑出声来,赵先生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那一幕,至今难忘。赵先生就是这么个布衣蔬食的学者!

林筠因先生则不同,她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她的前额很宽(那是聪明的标志),所以她一定留些“刘海”遮住额头。脸若敷粉,额骨上泛着淡淡的红,一口整齐的牙齿。她的服装更是无可挑剔:春秋天穿不同颜色的开胸毛衣,翻出洁白的衬衫领子。记得夏天她喜欢穿一袭浅色旗袍,她身材本来就苗条,越发显得淡雅、高贵。当她骑车经过未名湖畔时,那真是北大的一个亮点。

岁月不饶人,林先生渐渐老了,双眼形成深深的眼窝,前额也越来越宽。但她从不忽视自己的仪表,总是精精致致的,即使冬天的棉袄,她也一定穿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一位姓丁的老学生有一天不宣而至,看见年逾八十的林先生还用发卷卷着前额的头发。

我离开北京到香港后,每次到北京省亲时一定到北大中关园拜望两位老师,体恤他们无儿无女。我会带去从香港买的巧克力、腰果等食物,还记得给林先生带上“夏士莲”雪花膏,知道她爱美。两位老师会留我吃饭,我像女儿回娘家一样,坐下就吃。席间老两口会向我“告状”,多数是林先生指责赵先生,我不觉得烦,反觉亲切。我会笑着说:“你们跟我爸妈一样,老要吵架!”林先生会叹口气:“我哪有你妈妈的福气,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有一次林先生告诉我:她老了,记性不好,炉灶上烧了东西,回房间看书就忘了,常把食物烧焦。我便从香港带给她一个电子计时钟,校好时间,到时会提醒你,不必时时起身到厨房去。林先生给我来信说:“你真是个周到的女儿!”有了那个钟,她很少烧糊东西了。顺便又告状:赵先生又聋又瞎,从不进厨房的。我听了,心中黯然,我父亲晚年也瞎了一双眼,也很少进厨房的。

赵诏熊先生诞生于1905年10月18日,按中国传统规矩“做九不做十”,1994年,赵先生应当做90大寿了。我跟英语系负责人胡春鹭商量,我愿意出资给赵先生贺寿,胡老师回信说:系里只好红着脸同意了,因为一时财力不够。

那年10月,我由香港到北京,跟胡春鹭一起安排了寿筵,定做了大蛋糕,点燃了红烛,摆放了鲜花,请来了英语系在职和退休的老师们,济济一堂。已经半瞎的赵先生高兴得合不拢嘴,林先生也拉着我的手不放。《北京晚报》11月2日刊登了记者侯江的采访文章,题目是《红烛溢彩,桃李烁华》,记叙了这次聚会。

1998年5月北大100周年校庆,我已在美国定居。在北京参加了盛典,第二天,到中关园看望赵、林两位老师,陪他们吃了中饭。想不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赵先生了!那年9月,93岁的赵先生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英语系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林先生一个人又生活了多年,她早已坐了轮椅,不良于行,可是头脑十分清楚。她告诉我:唉,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啦!吵架的对象也走啦!她耳朵失聪,但是不肯戴助听器,她在自己静默的世界里看书、写信。

我珍藏着她给我的所有的信,蝇头小楷,行文清丽,令人佩服。我总说我能主讲有百万学生的电大英语,要感谢我的老师们。林先生回信说:“不是每个学生都像你这样,这跟你个人的努力分不开!”2005年,93岁的林先生寄给我一帖精美的贺年片,用她那工整优美的字体写道:“多年来你们的关心确实给了我无比的快乐,我引以为憾的是自己无法答谢……”

她走得安详,按说,是喜丧。可我突然觉得心中空了一块,我怀念她呀!她和赵先生对我们耳提面命,春风化雨,他们的教诲,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穿越了几十年的岁月。我只有以杯酒祭奠,来表达这种跨越时空的人间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