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 影 食 堂
马照南
柿子树的影子斜斜地洒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斑驳陆离。五十年前,食堂的饭勺碰撞声,仿佛一支独特的歌谣,在这里奏响,又悄然消散。
一九五八年秋,喇叭里满是激昂的声音,公社的新章程随着秋风飘进了每家每户。村里新建礼堂,门楣上用木板割写的“公共食堂”木牌还带着杉木香,食堂碗筷声、食客的笑声和孩童打闹声,混合成动听的交响曲在山风里回荡。当时杉木长凳不够,大家捧着蓝边粗瓷碗站着吃饭,木槿花米汤顺着碗沿流到手背上,烫得直咧嘴。
人民公社化时期的“公共食堂”
“以后吃饭不用自己开火啦!”白天,村干部挨家挨户传达上头精神,他的竹篾斗笠被山风吹得歪向一边,鬓角露出星星点点的白霜。晚上开会时,常让少年们去通知。村庄很分散,我记忆中深刻的,是跟随几个大孩子,打着火把,满村跑。那时,公共食堂边是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高高的石板台阶,然后拐进各家各户通知,身后跟着一大群狗,汪汪叫着。抬头看,是满天星星。
村民们到齐了,就反复讨论,把村里的饭桌、碗筷、粮食,包括番薯、番薯米、槟榔芋、大薯、南瓜等集中起来,让大家吃饱饭,多种粮、多种菜。把村里幼儿园办起来,把学校办好,让各家各户过上好日子。
最初那段日子,食堂的木制蒸笼里总是热气腾腾,像朵会飘的白云。番薯粥里米粒颗颗分明,南瓜汤上还浮着山茶油的金黄油花。孩子们捧着比脸还大的搪瓷碗,碗沿的红花都被蹭掉了色,他们排着队,眼睛紧紧盯着蒸笼,盼着炊事员能多舀一勺稠的。炊事员总爱用饭勺在锅底刮两下,刮出半块锅巴,掰成小块分给最小的几个娃。女人们不再围着灶台转,她们和男人一样,穿着棕衣,扛着锄头下田,种树,或者去修水渠。傍晚回来时,能在食堂吃饭,喝上一碗热汤,满满的幸福感。那时,礼堂梁上的煤油灯把整个晒谷场照得亮堂堂的,社员们吃完饭,就聚在一起唱山歌。壮实汉子用竹板打着拍子,山风卷着茶香掠过晒谷场。有时,村民们还能看上电影。
然而,冬天来得格外凛冽。仓库里的谷堆眼见着矮下去,就像被山鼠啃过的番薯窖。大叔揭开蒸笼时,那股热气也变得稀稀落落。腊月里的一天,我跟着奶奶去食堂打饭,只看到木制蒸笼里全是番薯米,锅里是照得见人影的菜汤,漂浮着发黄的芥菜叶。奶奶紧紧攥着我,两人大口大口咽着番薯米。而旁边的大爷,用筷子在碗底戳了又戳,仿佛想从那点汤里戳出点米粒来。
一九五九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长,山涧的水涨得漫过了小桥。田里的早稻泡在水里发了霉,食堂的烟囱也很少再冒烟,就算偶尔升起一缕炊烟,也是细细弱弱的,好像随时都会被山风卷走。
最难过的是春荒时节,食堂连野菜汤都煮不稠了。大叔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厨房,从粗布围裙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用番薯粉和着鼠蛐草做的清明粿:“快拿回去给奶奶,别让人看见。”我捧着清明粿往家跑,村上路湿滑,差点摔进路边的稻田里。
央媒点赞福州市社区“长者食堂”提升社区养老服务水平
又是一个春天,孩童们追逐着投掷春泥,笑声惊起竹梢的积雪,融化在枳壳花的粉白里。漫山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公社的通知下来了,食堂的木牌被摘了下来,榫卯分离的声音,像是时代的一声叹息。奶奶从樟木箱底翻出那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装着她攒了三年的碎米。当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动起来,锅里飘出久违的米香,奶奶说:“还是自家的灶火,能让人心里踏实啊。”
如今,老柿子树依然枝繁叶茂。我站在当年食堂的大坪上,看山溪流水裹挟着枳壳花瓣奔向远方,不由想到,那些在饥饿中传递的温度,在苦难里攥紧的手,是何等珍贵。乡村岁月里的烟火与温情永远不会消失。
闽清坂东镇“长者食堂”开业
最近,我看到农村新办的“老者食堂”,红红火火。公共食堂的炊烟又一次在农村的上空袅袅升起,带着人们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希望。我恍惚间又听见了当年公共食堂的饭勺碰撞声。农村社区新办的“老者食堂”,或许不会尽如人意,但总是走向幸福生活的一种努力,如同渡过寒冬的幼木,终究会化作郁郁葱葱的森林,漫山遍野映山红,在春风里燃烧成最新的美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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