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01 00:5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唐 颐



林纾与储材馆及其福州遗迹

 

 

 

 

一提起林纾,国人印象中的老先生就是一位大翻译家,世界名著《茶花女》的翻译者。确实如此,这位被誉为福建近代史上“三杰”(林则徐、严复、林纾)之一的奇人,最大的功绩是开创了向国人介绍外国文学之先河。

2015年冬季,我参加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和省作家协会组织的“走进马尾”采风,了解到,林纾译著《巴黎茶花女遗事》的诞生地,就在马尾当年船政局的储材馆,因此马尾区宣传部门认为,虽然马尾区不是林纾的故里,但储材馆却是林纾被冠为“译界泰斗”的标志地,很值得抒写一番。

 

 

林纾,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11月8日)生于闽县莲塘乡(今福州城内)。先祖世代为农,祖父弃农从艺,父亲弃艺从商,但因所经营的贩盐船触礁沉没,倾家荡产,父亲只好背井离乡往台湾谋生,将林纾寄养在外祖母家中。家贫子读书,林纾自小嗜书如命,长辈给的零花钱一文都不舍得花,全用来买书。8岁时,他在墙上画一具打开盖的棺木,旁边站着一个小人,脑袋硕大,两腿细细,手指棺木,外祖母不知何意,便问林纾。林纾含笑不语,提笔在棺木上题下一行字:“读书则生,不则入棺。若张座右铭者。”足见从小志向。林纾15岁就“积破书三橱,读之都尽。”20岁,已校阅残栏古籍两千余卷,满腹诗书,目空一切,被乡人视为“狂生”。他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考中举人,但后来7次进京赴考,均名落孙山。科举失意并未使他消沉,他在福州龙潭精舍任教,白天教书,晚间读书。此间结识了藏书家李宗言、李宗神兄弟,他们家中藏书三四万卷皆被林纾读尽了,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日未尝去书”。

林纾虽是一介布衣,但学问渊博,文笔尤佳,见识过人,为人耿直,不畏豪强,在福州颇有名气。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马江之战仅半小时,马尾水师全军覆没。林纾万分悲愤,苦于报国无门,那年残冬的一天,闻知钦差大臣左宗棠奉旨前来福建督办军务,他与好友周长庚披麻带孝,拦住左钦差的官轿,状告福建官员何如璋、张佩伦(作家张爱玲祖父)以及一批昏庸畏战的官员。此举惊动朝野,也足见林纾的为人与胆识。

1897年2月,继母亲去世后,相濡以沫的妻子病故,两大不幸,使林纾陷入悲伤忧郁之中,难以自拔。挚友魏瀚此时任职于马尾船政局,见状便邀请林纾到马尾散散心,安排他下榻于船政局的储材馆。

储材馆原乃马尾船政设立之初用来储放木料、煤炭、钢材等建材场所,大规模基本建设结束后改建为招待场所,称“储材馆”,取“广储人才”之意。由于马尾船政局一直为朝廷直接管辖,主办大员左宗棠、沈葆桢均为一品官员,规制之高,可谓“来往无白丁”,储材馆便成了船政局的高级招待所。这里与罗星塔毗邻,靠近闽江,古榕蔽天,晨观船帆点点,夜闻江涛喧响,是一块风水宝地。

但优美的环境仍不能愈合林纾心灵的创伤,经魏瀚介绍,林纾结识了船政局学堂的法文教师王寿昌。王寿昌乃清朝第三批留法归来的学生,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他向林纾推荐法国作家小仲马成名作《茶花女》。也许是《茶花女》伤感的情节让此时的林纾产生“同是天涯论落人”的共鸣,也许是精通法语的王寿昌用汉语讲述故事时启发了林纾,他们两人决定合作,王寿昌将《茶花女》逐字逐句口述,林纾用文言文翻译,经数月努力,完成译作,更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署名冷红生,此书由魏瀚出资由福州吴玉田刻印刊行。书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首版五千册不及三天即被抢购一空,此后一版再版,风行海内。

世事就是如此诡异,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懂外文的林纾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迈上了外国文学翻译之路,日后还成了蜚声中外的翻译家,此现象亦为世界翻译史所罕见。从此,林纾译作一发不可收,到70岁才辍笔,20多年间,先后与10余名口译者合作,翻译世界10多个国家近百名作家的180多部作品,其中著名作家有法国大小仲马父子、雨果、巴尔扎克,英国沙士比亚、司各特、狄更斯,俄国托尔斯泰,还有易卜生、塞万提斯、伊索,等等。林纾古汉语运用自如,又十分勤奋,他在书房门楣上题“磨坊”,喻自己为驴子拖磨,不得偷懒,规定每天必须完成6000字左右译文,效率高得惊人。年年都有新的译作出版,最多的一年曾出版16部。20世纪初,商务印书馆以“林译小说丛书”的形式刊发林纾译作,几乎每刊发一本新作,都会掀起一阵抢购热潮。林纾自己大概也没想到,他的译作无异于一扇洞开的窗户,让晚清的中国人从中窥见了西方色彩斑斓的文化与人生,林纾译作滋养了新文学整整一代人。鲁迅、郭沫若、胡适等就是其中代表,鲁迅留日期间,每出一本“林译小说”,他必买无疑,看完后,还要用硬纸板书面改装后珍藏起来。郭沫若曾说:“林译小说”是他最嗜好的一种读物。胡适曾说“林纾居然用古文翻译了一百多种长篇小说……古文的运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样大的成就。”

我们采风的第三天上午,马尾船政文化管理局的小林陪我去考察储材馆遗址。她告诉我,储材馆毁于抗日战争时期的炮火,旧址大约位于现在的实验小学那一带。我们驱车经联安路,到实验小学大门口下车踏勘,只见一株古榕生长于道路中间,沧桑苍劲,有如一位忠诚的老门卫,古榕葱郁的树荫之下,有一口花岗石围栏的四方井。小林说,古井与古榕是如今见证储材馆重要的遗物了,井名“储材井”,相传为沈葆桢所凿,位于储材馆门前,原井壁与井栏为圆形,直径1.1米,深3.2米,1963年重修后井壁改为方形,现在已成枯井了;那株老榕树相传为沈保桢所植,名曰“钦差榕”,有100多岁了。我望着实验小学绿树成荫的校园,整齐气派的一幢幢粉红色教学楼,颇上档次的塑胶操场,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对小林说:“这还是储材馆,只是功能变了,性质还是广储人才。”

晚上查阅《马尾区志—大事记》,记载着: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夏,林纾与好友船政教习王寿昌寓居船政储材馆,由王寿昌口述,林纾笔录翻译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后由魏瀚在福州刊印发行,轰动中国文坛。

那一年仅此一件“大事”。

 

 

那天,我们伫立马婴脰山船政天后宫前,俯看储材馆遗址,展望马尾船政文化城即将拔地而起的现场,唏嘘感叹一番之后,发现时间尚早,决定驱车前往林纾故居。

林纾故居位于鼓楼区水部街道莲宅社区,马尾前去半个小时车程。但遗憾的是,林纾故居尚在修缮中,闭门谢客。我们敲开大门,一位60多岁的依伯听说来意后,破例让我们进屋。老人家告诉我们,因为白蚁侵蚀木屋的缘故,区文物部门斥资50万元维修,已经完工,现在筹备布展,争取春节前对外开放。老人家还打开一个纸箱,让我们眼观手不动地欣赏一下林纾10多种版本的译作。他递我一份修缮前的故居简介,让我读罢颇为吃惊:这里保存着珍贵的老照片100多张,珍藏的林纾字画60余幅,珍稀的“林译”原版和林纾著作100多本,罕见的文物6件。这些珍贵的文物与资料大都是林纾的后人提供的。我想,重新布展的内容应该更加丰富,到时一定要来一睹为快。

林纾故居始建于清末,占地面积500平方米,建筑面积360平方米,是一座穿斗式木构架,双坡顶,四面围墙的榕城传统民宅,由石框门、前廊、插屏、天井、披榭、厅堂、厢房等组成,布局用料虽谈不上堂皇气派,但也处处透出精致与殷实。门口石碑上刻着福州市郊区人民政府1992年12月公布为第二批区级文物保护单位。2004年划归于鼓楼区管辖,2005年正式对外开放,2006年被福州市评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虽然没能看到陈列的文物和资料,但老宅大厅木柱上镌刻着林纾手书的楹联,前廊壁上悬挂着林纾的绘画与书写的诗词复制品,已让人对这位大翻译家的博学多才窥一斑而见全豹。

十分有趣的是,林纾最看重自己的古文学问,不乐意人家称他为“译才”或“译界泰斗”,所以当康有为赠诗称赞他的译著,没有谈及他的古文,老人家很是不满,说康有为“舍本逐末”。林纾确实精通古文,1900年,他到北京任五城中学国文教员,所作古文,为桐城派大师吴汝纶所推重。他选编的《中学国文读本》,从周朝至清朝,分10卷出版,被当时的教育界认可。他一生著述的文论、散文、诗词、剧本、小说、传奇、随笔、讲义集,等等枚不胜举,名副其实“著作等身”。

林纾对绘画有很深的造诣,尤其到了晚年,乃艺术生涯鼎盛时期,此时新文化运动席卷全国,他被认为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林纾面对铺天盖地的非议与责难,落寞与无所适从,只能闭门谢世,专意绘画,写下“老来卖画长安市,笑骂由他我自聋”的自嘲之句,但却留下丰富的绘画精品。1925年商务印书馆刋印《畏庐遗墨》,主要收集了林纾晚年的山水画作。另有画学著作《春觉斋论画》行世。

 

 

纵观林纾一生,办学从教是他主要职业。他先后执教于福州龙潭精舍、杭州东城讲舍、北京五城中学、金台书院、正志学校、京师大学堂和国立北京大学,兼职于高等实业实学堂和旅京闽学会,并讲学于北京孔学会、文学讲习会等,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讲课教学水平极高,很受学子们欢迎。他编写的煌煌十大本的《中学国文读本》受到当时教育界普遍认可,还留下许多读本与讲义,如《浅深道进国文读本》《选许古文辞类纂》《左传撷华》《庄子浅说》《修身讲义》《论文讲义》《文法讲义》,等等,奠定了林纾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地位。

林纾在福建教育史上更是写下光辉一页。1896年,林纾与当时回闽奔丧的邮传部尚书陈壁、农工商部员外郎力钧、奉天河北道孙葆缙等旧友合作,利用他的位于闽江边、住了15年的苍霞旧居,创办“苍霞精舍”。这是与旧私塾完全不同的一所新式学堂,教学内容除汉文外,增设了数学、英文、历史、地理、时务等新课程。林纾任汉文总教习,给学生讲授《毛诗》《史记》等课程。这在戊戌变法之前的中国,无疑是骇世惊俗之举,它不仅对福建,乃至对全国教育体制的改革,都起到了启蒙和推动作用。林纾曾写过一篇著名散文《苍霞精舍后轩记》,描述苍霞精舍的地理环境,创立由来,教学体制,以及对先母亡妻及旧物的怀念,真挚浓烈情感跃然纸上。这也是林纾和友人创办苍霞精舍至今留下的唯一的珍贵史料。

1898年,因苍霞精舍增设学科,校舍不够使用,迁址于道山路乌石山蒙泉山馆,更名“中西学堂”。1907年又迁址华林坊越山书院旧址,再更名为“苍霞中学堂”。1909年改建为福建官立中等工业学堂,1938年改名为福建省立高级工业学校。此后几经多次变迁,演变为今日的福建工程学院。

经过120多年的变迁,从仅有几位教师、几十名学生的苍霞精舍,发展到现在有1000多名教职员工,20000多名学生的福建省高等学院。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林纾当年提出的“真诚勤勇”的校训,至今仍在沿用。2010年5月底,福建工程学院举办了一场以纪念林纾为中心的文化活动,冠名:林纾文化节。2012年,为纪念林纾诞辰160周年,福建工程学院在校园内竖立了林纾雕像,设立了“林纾文化研究基金会”,出版了《林纾研究专刋》和《林纾画册》。

2015年6月16日东南网报道:近日,福建工程学院已证实,福州江滨西大道130号历史建筑,就是一度被认为已消失的学院前身“苍霞精舍”旧址。台江区政府已对这座古厝进行保护,下一步将和多家单位,共同把这栋林纾故居及“苍霞精舍”复原建成一处历史文化景点。据悉,“苍霞精舍”的身份揭露,归功于2014年10月福建工程学院举办召开的“林纾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成果。

林纾曾在《苍霞精舍后轩记》中感叹“前后二年,此轩景物已再变矣。”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可能也没想到,140余年的光阴,白驹过隙,物是人非,而他那座老厝与校舍,还居然无恙。

 

 

晚年的林纾身居京城笔耕不辍,老而弥勤,留与后世不泛珍贵的的画作与著作。越到晚年,他越是甘于以清朝遗民自居,每年清明都去拜谒清陵,连续11年,皆自撰诗文,寄托哀思,直到年老力衰,不胜跋涉才作罢。1924年8月28日,即去世前40天,仍仰枕作绝笔:“清举人林纾于甲子_月_日死……”10月9日,林纾溘然长逝,享年72岁,1925年运柩回乡,安葬于福州新店过溪村白鸽笼山上。

林纾墓地是他自己选的,也许是老先生深谙风水学,这一片山地后来就被辟为福州三山陵园。1983年林纾墓被公布为福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91年又升格为福建省第三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林纾墓坐北朝南,坐落于一座山坡上,前些年修缮时墓前垒起高高的花岗岩石墙,石栏杆环围一个大坪,两旁石台阶可拾级而上,石墙中间镌刻4个贴金大字:“译坛泰斗”,远眺之十分气派。坟墓倒是古拙简朴,宽深皆10多米,三合土夯筑,属福州地区传统的如意形大墓,封土隆起,有如覆釜。墓前立一块花岗岩碑,碑文楷书:“清莲塘林畏庐先生之墓”,落款“长乐高鸣岐拜题”。墓柱隶书对联:“著述傥沾东越传,功名早淡北山文。”

对联也是林纾自撰的,“傥”通“倘”,“东越”即福建;“北山文”指《历代文选》或《古文观止》中选录的孔稚圭《北山移文》,该文描述讽刺了历史上以隐居为求仕捷径的封建文人。对联意为:我一生著述或许可以沾光被列入福建文史中;我早已淡泊功名该不会受到《北山移文》那样的批评吧。

林纾对自己盖棺论定很低调。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