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个松巢伴鹤栖
少木森
在闽北光泽县止马镇有一个普通的虎塘村,村里有一面普通的文化墙,题写着五首诗,可都不普通!只一句就足够震撼人:“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影晨动九天风。”这是这个小山村走出的诗人黄镇成游历四川峨眉山时留下的名诗《游峨》中的句子,早已成为镶刻在峨眉山报国寺里的著名对联。

俯瞰光泽止马虎塘村
黄镇成,字元镇,号存存子。作为元代诗坛名家和闽地 “地域大家”,他与黄清老并称 “诗人二黄”,更与谢翱、郑思肖共同构筑闽地“遗民诗”传统,对明清福建诗派(如 “闽中十子”)有直接启发。
这位终身不仕的布衣诗人,以山水为骨、诗意为魂,在漂泊与坚守中构筑起元代文人的精神镜像。清代顾嗣立在《元诗选》以“太音希声,天籁自鸣”评点其诗,对其清丽自然的诗风给予恰当评价。

光泽虎塘村黄镇成诗歌展示墙
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 年),黄镇成生于虎塘村。幼年于银杏树罗汉松下苦读的他,曾以“吉日有远行,我行志四方”抒科举入仕之志。然而延祐年间(1314—1320 年)两次科举落第,敲碎了少年的功名梦。他收拾起行囊,踏上 “吴楚齐鲁燕赵”的漫游之路。这一走,便是十余年。当他望着长安落日,想起了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忽然领悟到仕途之外,还有另一种生命的可能。在齐鲁大地,他抚摸着孔庙残碑,更是懂得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深意。
漫游归来,他在邵武城南筑“南田耕舍”,讲学写诗。这里没有朝堂的纷争,只有“家住桃花源上村,编松为屋鹿为群。匡床尽日临门坐,闲看青山起白云”(《山家其二》)的宁静。朝廷几次征召,要他出仕,他都借故推却。直到生命最后时刻,由地方官举荐,朝廷敕封他为江西路儒学提举(从五品)。诏书下达时,诗人却已与世长辞,只被谥为“贞文处士”了。黄镇成就这样成为真正的布衣诗人,终生不仕,一生亲近自然。
他一生,恰似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又比陶渊明多了一份对山水田园的坚守。当其他文人在仕途与隐逸间辗转徘徊时,他早已勘破功名虚妄,在山水间找到生命的本真。
他的山水诗,不是对自然的简单描摹,而是如同王维“诗中有画”的妙境中,融着一种对宇宙生命的哲思禅意。在《东阳道上》,他以“山谷苍烟薄,穿林白日斜”破题,短短十字,勾勒出一幅烟岚浮动的暮春图景。“崖崩迂客路,木落见人家”,看似寻常叙事,却暗含着“曲径通幽”的哲思——人生之路,何尝不是在崩塌与重生中迂回前行?
最妙的是“野碓喧春水,山桥枕浅沙”二句。“喧”字以声写静,让寂静山村忽然有了生命的律动;“枕”字以动写静,将山桥拟人化,仿佛一位倦游隐士,枕着溪沙闭目养神。这种动静相生的笔法,暗合了“动即合静,静即含动”的妙理。而结句“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则在似与不似之间,让读者于刹那间领悟到自然的妙趣——乌桕与梅花,本是不同时节的风物,却在诗人妙笔下化作同一缕清韵,如诗如画,互相类比而彰显出自然天趣。
他的田园诗,还有另一种诗意律动。《学稼》中“学稼存吾事,居山乐有年”,译成现代话,就是“学习农耕是我所愿,居住山中乐享丰收年”。好一个“愿”字,使这看似平淡的句子,蕴含着对生命本真的追寻。当世人在名利场中 “熙熙皆为利来”时,黄镇成却“愿”在南田耕舍中,用锄头丈量着土地的宽度,用镰刀收割着岁月的丰盈。“地收钟一亩,人籴斗三钱”,这种对物质生活的极简追求,少欲知足,在简朴中见真章。而“为谋鸡黍具,邀客共谈玄”,则在人间烟火气中透出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难怪后世多说他的诗“远追谢(灵运)陶(渊明)”。
清代顾嗣立编纂《元诗选》,将他的诗收录其中;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肯定他的《秋声集》“近体出于恬雅,古体出于清倩”;近人陈衍则将他与林泉生并列齐名。这些评价,勾勒出黄镇成在文学史上的独特坐标。
更值得关注的是他的地域文化意义。作为闽北理学重要传人,他与朱熹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朱熹在武夷山中注解经典,黄镇成在南田耕舍中诗礼传家;朱熹用哲学构建了闽学大厦,黄镇成用诗歌为闽学注入了灵性清泉。这种哲与诗的交融,构成了闽北文化的独特气质,如同武夷山的岩茶,既有醇厚的底蕴,又有清远的香气。
当然,黄镇成在学术领域也有不俗表现。他的《尚书通考》,是一部在经学研究领域具有重要价值的著作。该书对《尚书》进行全面系统的考证和梳理,涵盖了文字训诂、名物制度、历史事件等多个方面。他从灵性诗人变身为一位严谨学者,在浩瀚文献中披荆斩棘,为读者还原《尚书》所记载的古代社会的真实面貌。
黄镇成在书中运用实证的研究方法,广泛搜集各种文献资料,对《尚书》中疑难问题进行细致考证和分析,不盲从旧说,而是通过对比研究和旁征博引,力求得出准确可靠的结论。这种严谨治学态度和实证方法,为后世经学研究树立了典范。同时,他突破了单纯从经学角度研究《尚书》的局限,融合了历史学、文献学、语言学等多学科的视角,为《尚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为后人研究《尚书》提供了宝贵资料和思路。
更重要的是,他的理学思想,与山水诗形成奇妙的互文。在《性理发蒙》中,他提出“性即理也,理即气之主宰”,将抽象的“理”具象为山水间“气”——那些在诗中流淌的烟岚、清泉、白云,何尝不是“理”的具象化?正如传统文化将“道”寓于日常生活,黄镇成也将“理”融于山水田园,让抽象哲学思辨,化作可触可感的诗意体验。这种学术研究,超越了单纯的文献考证,而成为一种精神的内修、人生境界的提升。
站在虎塘村的古树下,望着远处青山,忽然懂得黄镇成为何一生眷恋这片土地。这里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都是他诗歌与学术的源头活水;这里每一缕炊烟、每一声犬吠,都是他生命的暮鼓晨钟。他的诗,不是文人的案头清供,而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智慧之花;他的隐逸,不是消极的避世,而是一种积极的
生命选择——在世俗喧嚣中,为自己开辟一片精神的桃花源。

光泽虎塘村银杏伴屋
当今之世,我们何尝不是在寻找这样的精神原乡?当物质的浪潮席卷一切,当“成功学”成为唯一的价值尺度,黄镇成的山水诗,恰似一帖清凉散,让我们在忙碌中停下脚步,听听内心的声音;他的隐逸人生,又如同一面镜子,照见我们灵魂深处对宁静与本真的渴望。
暮色渐起时,仿佛听见远处传来黄镇成的吟诵:“几时来此山中住,结个松巢伴鹤栖。”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愿我们都能在心中筑一座“南田耕舍”,种几株梅花,养一溪云月,让灵魂在山水间自由栖息。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光泽》)